窗外微曦,水滴自指間穿落流下,白夜擦淨臉,不經意瞥見盆中倒影。
這半年,往事紛沓而至,一張伴隨了三十多年的臉,此刻顯得有些陌生,好似這副軀殼並不屬於自己,終有一天,仍要回到原本該去的地方。
萬物皆有輪迴,生命消亡後,會踏上魂徑,融入星河,等待重新轉生,人獸如此,妖靈亦是如此。
他或許曾是一國將士,或許曾是一島護神,無論何種身份,這些過往都該隨著白夜的誕生煙消雲散,不應再被拾起。
一次率性窺探不以為意,到後來發現身旁有許多人都與賀蘭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等到屬於白羽的回溯重現,他已經能確定這一切巧合,最終都指向父神藍狼。
走到院中,東方天未白,起手剛立,後方走來一人,兩人並不招呼,動作齊一,各自練拳行功。
緩式過去,大概嫌沉悶的男子弓足跨步,右手直拳驟至,「大概都能預見你往後的日子了。」
白夜抬臂格擋而後握住下扳,「什麼日子。」
對方沉膝反身卸開擒拿,繞到後方一爪往他喉前招來,「不爭不取,兄友弟恭。」
每日按時晨起的疾今早沒出現,多因昨晚改宿到嵐兒房中,曲肘撞向男子胸膛,可惜被躲開,「頭一天認識?」
沒打算驚擾到屋裡的人,兩人逕往邊角打去,與他穿同條褲衩長大的男子又道,「我原先不認為你能接受和人分享,這回得見,大開眼界。」
他淡道,「我這人向來虛偽。」
白孟咧嘴,腳上毫沒客氣,「確實是虛偽的人會說的話,剛到就拘著人到處跑,美其名結交人脈,誰當年說小兄弟志不在此,不必硬要他做不想做的事。」
「當年還小,現在長大了,認識一些人還是必要的。」他旋身,差點被刁鑽的腿法在胸前印上鞋印,「晚點還有約,髒鞋不要亂抹。」
活到這歲數,男子越不讓做,偏要逆著行的性子仍是不改,被一句話激起了興趣,白孟閒話也不說了,硬是把平靜的晨練變成大汗淋漓的纏鬥。
第一束晨光照下,白夜沖完涼,擦著髮走出澡間,白孟過來把衣物往裡頭架上一擱,順著他的目光,「雖說共享,比起疾小弟,這些天也沒見你有什麼動作,真難說你是喜愛小姑娘多一點,還是友愛親弟更多些。」
不再看長屋倒數第二間上閉攏的窗扇,他回頭,「我們才到第四天。」
白孟斜靠往門板上,雙手環胸,「還要看日子,所以這算按日分配?」
白夜沒對他隱瞞,「現在的我和疾,還不適合同時以情人的身份待在她身旁。」
「擔心醋海生波溺死人?」白孟旁觀道,「雖然覺得挺蠢,奉勸你,這年紀的小姑娘不見得能明白,說不定還會認為你是在疏遠她。」
想起嵐兒曾經因為他沒去找她而鬧過彆扭,突然不甚確定起來,「是嘛?」
白孟發出嗤笑,「按你的等法,小姑娘都被吃乾抹淨了才要準備動筷,前景堪慮哪,今天的約還是我自己去,你好生努力,省得老頑固們操心沒完
城郊,漫山遍野的黃花田,空中無數紙鳶迎風翱翔,田邊草棚裡,一群才剛親手把風箏組好的孩子圍繞著桌前男子,輪到小姑娘交出手中的雪白大燕時,男子看著她,表示詢問。
小姑娘扭扭捏捏,「能不能畫老鷹呢?」
男子提起畫筆,在空白鋪紙上繪出一隻銳目朱翅的神氣鷹隼,女孩道謝後開心地高舉跑向外頭,引來外邊一陣喧嘩,原先嫌棄鷹型呆板無趣的胖男孩衝進來,「我不要黑蝙蝠了,幫我換老鷹!」
白疾對男孩的三心二意充耳不聞,朝下一位道,「換你。」
胖男孩急虎虎想要取鬧又不敢,硬是憋到又一位男孩高興揣著隼鳥跑走,輪到最後一個,年稚的男童緊張問他,「我,我也可以選一樣的嗎?」
胖男孩發出一聲低吼,男童忙不迭回頭和他道,「哥哥我的和你換,這樣你就有老鷹了。」
排在隊伍最末,白疾不只聽過一次男童和同伴討論,遲疑不決,最後選擇的是蝴蝶。
按男童的心意,畫下今天最後一隻鷹,當男童收下回頭要找兄長時,才發現胖男孩早已不見人影,男童頓時露出要哭的表情,邊抹著眼邊走出草棚。
白疾收拾好桌面,教習製作風箏的老漢探頭進來,「今天碰巧城裡學堂領孩子們來,一間屋子擠不下才分到這邊,對您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會。」今早大哥邀他和懶懶出外踏青,帶他們來到鳳城鄰近這座小丘,正逢薹菜花開時節,田裡黃澄金碧一片,本是隨處可見的景象,因此地農家想出了賞花放鳶的點子,田壟特意做的平坦直敞,使遊人能穿梭花田間而不至於絆倒,又提供竹骨紙料和專門師傅教導,多了親自動手的樂趣,即使懶懶不便行走,亦有事可做。
懶懶手巧,材料到手不多時便綁好支架,漿糊乾後才為她畫上圖樣,長桌另一頭的孩子便湊上前,央他也給他塗條大鯉魚。
一時答應開了先例,三人座邊隨即便排來一隊連筆都還拿不好的孩子,他臉色發沉。
當神情即將把為首的孩子嚇跑時,看熱鬧的兄長笑著拿出剛畫好的風箏,「天上全是魚兒多無趣,這只桃花鳶給你們。」
他很少看過大哥作畫,與他偏重對襯工整的筆觸不同,墨色為底的羽翅腹間,隨性淡染著繽紛桃花,胖墩墩的鳶鳥圓目中視,一副傻憨憨的模樣。
孩子搖頭,「大叔的鳥樣子好呆,一點都沒有哥哥的威風。」
兄長眼一眨,捂住心口,一句被嫌棄了,夾坐在兩人中間的少女笑了出來,「不會呀,我覺得很可愛。」
他見大哥對懶懶喃道,「早知道會被說可愛,我該畫成雄赳赳氣昂昂才是。」
男子自得其樂的笑,少女疑惑不明白此中那裡有趣。
現場一群黃毛小兒和一名不解人事的姑娘,大概只有他聽出其中雙關。
取過最前一位孩子的風箏,「鯉魚不畫,說你想要什麼。」
孩子反應不及,趕緊找其他同伴出意見,懶懶還想幫他洗筆遞碟,他揮下第一筆,「大哥先帶懶懶出去走走,我處理好就過去。」
當少女被抱起剎那,珍藏於心的滴血中傳來一絲慌亂呼喚。那是因在意之人的碰觸而引出的嬌怯,不由得想尋求熟悉習慣的陪伴。
他沒抬頭,怕自己會做出奪回,藏起,重新栽養的舉動。
兩人已出去一陣子,白疾才踏出草棚,一眼便在藍天上找到大哥的桃花鳶和他的紅鯉魚,沿著牽線,遠遠便看見兄妹倆併肩坐在花田後方高處草坡上。
大哥朝他揚手,指著他的方向和懶懶說了什麼,少女本來盯著天空,隨即也朝他揮了揮臂,動作有著不似她的過於熱切。
白疾步入前方高及胸口的盛開花海中,朝兩人緩步走去。
行至半途,在花田中胡奔的孩子忽然發出驚呼,「哎,誰的風箏飛走了?」
他見是大哥那只花鳶,孤零零被風颳向山另一頭,舉目望去,草坡上男子無奈朝他展出手中徒留的線棍,他盯著紙鳶飄向處,返身,循原路走回
疾哥哥去撿紙鳶還沒回來,嵐兒專心看著天上悠然晃游的紅鯉,如同方才,假裝並不在意身旁男子的存在。
距離上回三個人一同出來踏青,是多久以前的事。
她還記得疾哥哥剛回祖地頭些年,大哥有時興致突來,便像今天一般,駕著輕車,獨自帶上他們兩個,前往無人耕種、百花叢生的河谷郊遊,或釣魚撈蝦,或戲水學泳,包括放紙鳶也是在那時學的。
她那時還是有些怕疾哥哥這位嚴肅不茍言笑的小哥哥,無論做什麼事,總要黏在大哥身邊,不太敢親近少年。大哥大概是察覺到這點,讓疾哥哥接手教她游水,自己則坐在岸上晾手笑看。
矮矬矬的小身板才泡進溪裡,連站穩都有困難,少年卻只是簡單講了幾句,就要她動作。她懾於他的冷臉,不敢說自己聽不懂,以自己的方式往河面一扎,立馬撲騰吃水。
被少年手忙腳亂拎起後,她怎樣都不肯再往下學,為了哄她,大哥拿出預藏好的兩只紙鳶。
樣式是和今天一樣的圓肚子鳶鳥,一只天青羽,一只粉花翅。仗著有大哥幫忙,她的紅鳶沒多時便飛上青天。少年卻還在河岸旁快步跑著,藍鳶在他身後瘋狂打旋,硬是放不起來。她咯咯笑他,才發現少年原來也有不擅長的事。
「想到什麼,這麼開心?」
她拉了下箏線,「大哥從前做給我和疾哥哥的風箏,嵐兒都還有留著,等回家以後我拿給你看,瞧和現在做的有那裡不一樣。」
「難為妳那丁點大的房間能藏得下這麼多東西。」大哥笑道,「那時候還年輕,大多細節還沒忘,技術要比現在好多了,只是經過這麼多年,應該也不能用了。」
她一時好奇心起,「大哥小時候做的東西還有留著嗎?」
「大概,如果沒蛀光的話。」大哥輕聲淡道,「大伯也有囤積舊物的習慣。」
她默默想了下,不禁發出驚嘆,「就算廿年前,那時候大哥也已經十二歲了呢。」
背後長辮被人揪了下,她難掩嘴角笑意,「真的呀,好難想像大哥小時候的模樣,雖然姊姊說過,大哥從小就是先老起來放的,和現在改變不大。」
「想知道嗎?」耳畔飄來一聲低喃,本來大哥坐在不到一臂之距的地方,她始終望著天空,不敢正面看他,陡然耳語,她肩膀止不住明顯一顫。
面前迎來暗影,他以單掌遮住她雙眼,她僵硬地靠在男子胸前,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大哥?」
「閉上眼睛。」依然是怡然溫和的嗓音,頰邊卻能感受到一陣熱息的輕拂。
心慌慌,意紛亂,她聽話在那溫暖寬大的掌心中,閉上雙眼。
黑暗裡,彷彿看見一道金色星芒流過,漆暗漸轉為淡灰,交錯光影中,視野逐漸清晰起來。
好似隔著紗幕,眼前所有色彩只剩下黑白,那是一間廳室,大伯父坐在圓桌前,眉眼輪廓比她所知道的更加銳利,也年輕許多。他正看著座旁一個男孩,男孩個頭不高,坐在椅上胸口也才齊至桌面,卻拉長手臂,就著桌上燈火,專注烤著一根竹枝。
男孩有著孩童稚氣的臉蛋,容貌清秀,疏眉圓眼,聰穎中帶著說不出的靈動,十分可愛。
她還沒弄清楚這一切如何發生時,男孩彎好竹弓,抬頭和大伯父說話,笑瞇瞇的神情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我的第一只風箏,是六歲時大伯教我做的,」屬於男子的聲音不遠不近傳來,「可惜最後飛不起來。」
她眨了眨眼,一剎那,廳室景象盡皆褪去,待再看時,已然轉換至一處水潭邊,時值冬季,冰凍的潭面只剩下一塊未結冰之處,岸上女子笑得恣意,那是大伯父家的大姊姊,十六七歲的姑娘,有著無盡的豔麗與張揚。她順著姊姊的著眼處往上看,水潭邊上,光禿的樹椏上立著裙袂飄飄的二姊姊,一男孩危墜墜站在末梢,滿臉謹慎。
男孩與方才所見是同一人,只是身形較高,被追的東逃西竄,最終還是讓二姊姊擒住衣領,往寒潭中一摜,頓時水花四濺。
好半會男孩才從水中爬出來,一身濕答答狼狽不已。
「這是八歲那年,有次惹大姊生氣,被二姊狠狠教訓一頓,」大哥咕噥道,「所以我到現在還是不怎麼喜歡冷水澡。」
她沒見過姊姊這麼粗暴的模樣,一時間有些啞口。
再接著,是大哥在授武師父處習武的一段往事。滿林落葉,兩個男孩手舉竹帚過頂,在院中半蹲罰站,嚴肅的他直視著前方,誰也不肯先開口,末了先是你踢我一腳,我還你一腿,兩個人就這麼扭打起來。一位女子走來,嵐兒見她二話不說,乾脆俐落各往兩個男孩腦後巴了一掌,十分氣勢地左右各拽一隻,往屋裡拖去。
大哥向她介紹那位女子是他的師姊,「她和師娘已經回到祖地了,我日後再帶妳去見她們。大致上,小時候的日子,不是被二姊揍,就是被師姊揍。」
這語氣好是哀怨,嵐兒揚起笑,這時前方又是畫景一變。
竹圍籬,桂花樹,這是她從小住到大的地方,少年在院中不停跺步,臉上毫無笑容,嵐兒打量起他,這時候的大哥已然褪去孩童的白淨可愛,此刻下巴緊繃,眉頭深鎖,還在想他在煩惱什麼呢,少年雙目倏地凌厲望來,好似她就在當場似的,隨即大步往她所在的方向大步邁來。
她嚇得往後一躲,大哥的低笑飄來,「別怕,瞧,他在看剛出生的妳。」
嵐兒愣愣看著少年靠得極近的臉。
從最開始的僵硬,到喉間圓結滾了下,少年嘴唇動了動,她聽見他的聲音極輕,似怕嚇著了誰。
大哥溫柔的低喃貼在耳旁,與少年的交疊在一起,「妳好小。」
她看見爹爹出現在少年身後,和他說了什麼,少年低下頭,面對襁褓中的她。
然後露出她看過無數次,帶著寵溺的微笑,「歡迎妳來,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