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但说无妨,我必全力相助。”公孙雪允诺道。
燕霏犹疑了一瞬,望着她说道:“我想请修月院帮我查一人。”
“谁?”
燕霏又顿了顿,手指习惯性地扣了扣桌角,似还在犹豫。
公孙雪抿了口茶笑道:“殿下这是还未考虑好吗?”
“的确是…不能妄下定论。”窗外的树影绰绰,顺着月光落在燕霏的侧脸上,好似镀上了半扇暗色的面具,“我想要你帮我查的人是当朝的将军,封诗。”
公孙雪有些疑惑:“既是当朝官员,殿下不妨直接命大理寺去查,可比我等江湖人要方便多了。”
“不。”燕霏摇头,“此事必须暗查,而且是越隐蔽越好。”
“那您想让我查她什么?”
燕霏顿了顿,淡淡道:“查现在的封诗,和戍边那五年的封诗之间的不同。”
她其实在封诗回京的那日便有些怀疑罢了,但这些许不切实际的疑虑叫许多繁杂的事挡了过去,但疑虑却疯狂滋长不曾止息,若是不查个明明白白,终归是心中的一个结。
因为那日接风宴上,她借封赏为由,离封诗不过咫尺,在她左耳根处,看到了一片光滑的皮肉。
烛火翕动两下,公孙雪托着脑袋思虑了半晌。
燕霏又给她斟了一杯茶,轻轻询问:“如何,可行吗?”
公孙雪的眼眸忽然闪动:“殿下这是哪里话,这世间就没有修月院查不清楚的人,我不过是在想要向殿下讨什么东西罢了。”
修月院的规矩是一报还一报,想请里面的人帮忙,就要付以相等的报酬,这规矩,也是第一代院主——公孙雪的祖母亲自定下的。
燕霏莞尔:“那是自然,想要什么,公孙姑娘请讲。”
“嗯……”她四下张望着,目光流转,最后落在身前最是不起眼的茶杯上,简单的白瓷圆盏,用青釉描了几簇花草。
她来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一个皇帝私用的茶具,竟如此稀松平常。
“就这个吧。”公孙雪拿起茶杯晃了晃,“就用这茶杯作报酬,如何?”
燕霏一愣:“这似乎……不是一桩对等的交易。”自然说的是一个普通的茶杯哪抵得上查封诗这么麻烦的事。
公孙雪却不以为意,自顾自把茶杯揣进了怀里:“对不对等的,只要我觉得值得就好了。”
她的身份不宜在皇宫久留,只是待了不到一刻钟,便匆匆离去,临走时她还向燕霏摇了摇手中的茶杯,道了声:“殿下,日后若有机会,再来请我喝杯好茶吧。”
公孙雪小巧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燕霏望着把她融进去的夜色兀自出神。
那几声殿下,让她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二十载年岁里最自由快乐的那些日子,她在草原纵马,在海上乘船,见过最风雅的诗人,最飒爽的剑客,那些短暂美好如花儿的时光,终究凋落在寸寸山河里,成了她要倾尽全力守护的东西。
“陛下,该就寝了。”徐芊的声音把她从冗长的回忆里拽了回来,燕霏回过神来才发现眼角竟有些湿润。
她起来,转身走向那由金银丝线织作的床榻,在上面躺下,轻轻阖上了眼
封诗自然也是一夜无眠,她靠在桌边,借着烛火光磋磨着从包着玉观音的布帛上撕下来的甲胄碎片,深色的皮革已经被磨得泛了白,镶着的铁边也变得锈迹斑斑。
但她仍清晰地记得这碎片的主人——宋敏,当年以命为刃,为她们劈开一线生机的副将。
这片甲胄是从她心口处裁下来的,上面烙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宋敏曾告诉她,这只大雁会带她平安地荣归故里,后来却也是这只大雁,带着她一家的死讯回到了只余一人的宋府。
封诗小心地拆开另附的一封信,落款处没有具体的姓名,只写了一个“宋”字,但笔者已然不言而喻——宋墨舒,宋家孤子。
信的内容也很简短,只有三行简单明了的小字——“将军,为国为家,都请您助陛下一臂之力。”
再直白不过的话,却好似刀子割在她的心上。
封诗看着信,想不出怎么能推拒这样的请求,于情于理,她都无法拒绝。
“咚咚。”有什么人轻叩了几声房门,封诗旋即将甲胄碎片和信收在了衣服的内层,才上前开了门。
来者正是封月,看来她的母亲也是无法安眠。
“您来了。”封诗把她请进门,“您有什么事吗?”
封月睨了她一眼,锐利得似要将她一眼看穿,她坐下来,不疾不徐地说:“今日陛下所言,你该知晓是什么意思罢。”
封诗点点头,却不作声。
“那你作何打算,听陛下的摆布,同林氏站在对立面吗?”
她沉默着,不置可否,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我不知道。”
封月忽而低低地笑了:“不知道吗?不知道就照我说的去做,你要做的,就是保我封氏一族能长此以往地延续下去,这就够了,其余的我都会处理。”
封诗抬眸看向眼前的女人,流露出些许迷茫,犹豫片刻她勉强地开口问道:“不保陛下,封氏还能延续下去吗?”
“怎么不能?”封月盯着她,“我不知保了多少位陛下,也不差她这一个
眼见要到三月初三,徐芊已经将去岭南的事宜安排妥当,事到眼前了,燕霏却不由得忐忑了起来,右眼笃笃地跳着,她烦躁地按了按额头。
杭明柘今日照例来向她汇报最近的政事,这些琐碎而麻烦的事他竟意外地上手很快,大事小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倒让燕霏开始怀疑自己最初不让人家担高位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燕霏瞧着他呈上的文书,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久了,户部还没将账本补全?”
杭明柘平静地给她递上一支笔,不置一言。
“唉,这都快成了朕的一块心病了,杭卿,你再替朕盯一盯。”
杭明柘应道:“是。”
燕霏余光注意到了他,发觉了杭明柘的异样:“杭卿,最近身子不适?”
唇色发白,气色也不似往日,她将手轻轻贴上杭明柘的额头,喃喃道:“的确有些烫。”
微凉的掌心忽然覆过来,带着丝缕独属于燕霏的淡淡药香,让杭明柘一时间有些目眩。
被这样一只手触碰着,被那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安心。
“是不是这几日公务太过繁忙了?”燕霏追问道。
“回陛下,臣无大碍。”杭明柘扬起一个微笑,“前几日着凉,染了风寒罢了。”
燕霏放下手中的公文,正色道:“既如此,这几日你便好好歇歇吧,公务总是一桩接一桩,还是养好身体重要。”
杭明柘厌厌点头,像只温驯懒倦的猫儿。
这人,瞧这无精打采的模样,定是病了好一阵子,竟也憋在心里不说。
“叫御医来给你瞧瞧吧,落下病根子可不好了。”
普通的关切,却让杭明柘心中一惊,他连忙推拒:“不,陛下,不必了,臣见过大夫吃过药,过几日便能大好了。”
“可惜了,朕三日后要去岭南一遭,本想着把你也带上,瞧你身子不适便还是算了,那几日你就在京中好好养病罢。”
杭明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殿外一声突然的嗔怪堵了回去。
“陛下,去岭南的事为何不告知臣夫!”
来者身披紫罗,头冠朱翠,脸上不施粉黛却艳色照人,活像只求偶的花孔雀,除却封竹,宫中谁也不曾像他这样张扬。
杭明柘暗自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怎得总是来的如此不凑巧,净撞上后夫来找陛下的时候。
封竹三两步便迈到燕霏身边,长臂一揽便将燕霏带到靠在自己胸口,丝毫不顾及在一旁还未来得及回避的杭明柘的感受。
他撇着嘴,将头抵在燕霏的头顶,闷闷道:“陛下去岭南,为何不告诉臣夫?”
燕霏无奈地被他蹭乱头发,安抚道:“我此行是有事要办,不宜带太多人。”
“那为何皇夫可以去
这倒是把燕霏问住了,总不能告诉他宗知潇是为了生孩子的事才跟去的,这若是封竹就着由头一闹,恐怕更是不好搪塞了。
燕霏一时语塞,封竹便装模作样地委屈起来,他眨着湿漉漉的眸子,叹道:“臣夫知道,皇夫哥哥是要去岭南的庙里祈福求子,也对,皇夫哥哥生下的孩子是嫡出,是大伙儿都盼着的,自然也不会在意臣夫到底有没有子嗣。”
“胡说,”燕霏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你们的孩子也都是我的孩子,哪里说的看重只嫡出。”
封竹把脸凑近,眼眸中似有星星闪烁,佯装无辜地小声问道:“那臣夫给陛下生个小娃娃好不好?”瘦长的手悄悄攀上燕霏的腰窝,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燕霏的脸登时由白转红,一是听不得这露骨的情话,二是想到竟又给杭明柘撞见她与后夫这般你侬我侬,得叫人家怎么想。
她眼睛飞快地眨着,声音也软了下来:“好是好,不过孩子也不是强求的,得看天意。”
燕霏在心中暗自慨叹,自己本不怎么信天命,如今却要用天命来搪塞后夫,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封竹暧昧地朝着燕霏耳后吹了口气,幽幽道:“事在人为嘛,要不陛下今夜来和臣夫试试?”
“这……朕今夜还有公文
“若陛下今夜来找臣夫,那臣夫便不求跟陛下去岭南了,如何?”
他步步为营,循循善诱,燕霏被眼前的男子哄得五迷三道,糊里糊涂地就应了下来。
“那臣夫今夜在紫阳殿候着陛下。”临走,他还不甘心地在燕霏脸颊上重重啄了一口。
待封竹离开,杭明柘才拖着病体从后面出来,这回燕霏却没当无事发生,很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杭卿见笑了。”
杭明柘欠身笑笑,轻声道:“陛下无需介怀,臣今日实在是身子不适,还请陛下准臣先行退下。”
燕霏不疑有他,连声道:“好好好,快回去吧,好好休息,这几日的早朝就免了。”
杭明柘拜别过燕霏,步伐发飘地退出了殿外。
原本只是风寒所致的头昏无力,却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变得也不畅快起来,杭明柘大口呼吸着,冷风呛得他咳嗽几声。
额头上还残留着燕霏掌心的余温,他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好似那温热就能散去得慢一些。
他不能倒下……他知道,若是自己倒下了,是没有人能接住他的,所有人都想看他跌落尘埃原形毕露。
只有燕霏,只有陛下想和他共创盛世,他要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