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燕霏命徐芊剪断了几颗灯烛,殿内变得昏暗几分,她撂下厚厚一叠奏折,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国库亏空,却找不出来由,当初的账本不知为何同实际的银钱出入对不上号,户部处理掉的那几个尸位素餐的大臣,其中也无人知晓到底缘由何在。
几日后至关重要的接风宴,三月初三要去岭南,如今又要查账本错假的原因……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着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忽然,燕霏想到了今日宗知潇跟她提起的事,便问徐芊:“听闻今日是宋敏母女的忌日?”
“是。”徐芊应道。
宋家的确满门忠烈,虽只与宋氏二小姐有些泛泛之交,燕霏也对她们慷慨赴死誓死卫国的过往钦佩不已。
也是因此,她前世未曾苛待过宋墨舒这个性情乖僻,不受人待见的后夫。
燕霏思索片刻,直起身子吩咐道:“那就去看看宋良人吧。”
也不知道这悲切的日子,他愿不愿意被她来叨扰。
去水云阁的路很是僻静,听说这处宫苑是宋墨舒进宫前向先帝求的唯一一件事,自然得到了应允,自此他在这片依山傍水,安静到有些荒凉的小小宫苑里一住就是八年。
也不知道最后林轻叶是怎样处置他这样地位低微的后宫夫侍的,总归……下场不会太好。
远远地,燕霏便见到宋墨舒在水云阁大门的门槛上蹲坐着,掌着一盏素白的孤灯,似在等候她的到来。
见燕霏已到了眼前,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行了个不太端正的礼,懒懒道了声:“陛下万安。”
没有更衣,没有束发,他只在里衣外面披了件深色外袍,如同寒夜里未归的旅人。
燕霏下了步辇,上下瞧了瞧他,旋即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披在了宋墨舒肩上。
她说:“更深露重,先进屋吧。”
寝殿内陈设及其简单,根本不像是后宫夫侍该有的规格,朴素到像是苦修的道观。
“陛下怎么想到过来看我了。”他明知故问。
“朕知道你今夜必然无眠,正好,朕也睡不着,便来看看你。”
五年前的今日,他的母亲,姐姐,命丧异乡,故亲忌日,岂敢入眠。
宋墨舒总是神色厌厌,若有病容,整日一副勘破红尘遁入空门的懒倦模样,搁在旁人总归对此有些不解,燕霏起初也是觉得他性情古怪,时候长了却是越来越能体会其中旁人不得而知的缘由。
至亲骨肉皆已往生,这尘世原本就不值得留恋。
宋墨舒不顾燕霏,在香炉里点上了三柱祭奠用的香,问:“陛下又为何睡不着?”
燕霏走过去,也取出三柱香来,却不点燃,只是对着空中虚虚拜了拜,而后又放下。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她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抛却身份来看,两人也说不好谁更惨一些,所以燕霏便由此对他产生些惺惺相惜之感。
她双手交叠,沉默半晌忽然开口:“宋将军的事……我很抱歉。”这已经是她数不清第多少次为了前朝的事道歉,打从前世登基起,她便一直在偿母皇和皇姐欠给天下人的债,现在亦然。
即便那些桎梏她多年的罪责,她已经看得很淡,可有些事,是千万躲不开的。
对于宋墨舒,她除了感到抱歉,别无他法。
而这些道歉,宋墨舒也已经听了太多,令他嗤笑的是,好像只有燕霏把这份歉意明明白白地记在了心里。
从一开始,他的苦痛就没人在乎。
当初被林轻叶给了一杯鸩酒,他多少也有些心甘情愿的意味,怎知解脱未果,却阴差阳错地又回到了这里,重活了一辈子,一切也还都没变。
天地如逆旅,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陛下不必说这些。”他掸落棋盘上的香灰,把装了白子的棋篓放到燕霏跟前,邀请她对弈,“这是我的命,我早就认了。”
要说在这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无聊人生里,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他未曾放在眼里的皇帝。
他想知道,这个和燕芸芸流着一样的血的新帝,为什么会和她截然不同。
燕霏欣然落座,拾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正中央:“朕也想认命。”想了想,她又把棋子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可惜命不认朕。”
宋墨舒忽而抬眸,似是随意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没什么。”燕霏用手指点点棋盘的一角“该你了。”
烛火翕动的嚓嚓碎响,在这个静谧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宋墨舒曾在无数这样的夜晚,享受着被冰冷空荡蚕食的感觉,靠着自我折磨,才堪堪冲淡他独留于世的痛苦。
“朕输了。”燕霏把棋子放回棋篓,盯着棋盘上不相上下的布局叹了口气,“你的棋艺……甚好。”
而她当年杀遍京城的棋艺,终归是在日复一日的政务中荒废了。
宋墨舒却自顾自地拾起一枚棋子,笑道:“臣夫还未落子,陛下怎知必输?”
燕霏莞尔:“倒也并非必输。”她伸手,作了个掀翻棋盘的手势,“这样,便不算输了。”
她顿了顿,好似想起来什么,仿佛自言自语:“只是这好端端的棋局,便要变得七零八落……朕不愿如此。”
就像她可以倾其所有背水一战,但想了想万里河山,黎民百姓,她终究不愿。
是作了选择之后,才会别无选择。
宋墨舒沉着两丸墨色眼瞳,意味不明地盯着她,好似听懂了她的话里话外,而后勾了勾唇角,把棋子落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
此子一落,局势立时扭转,他在掌控了绝对胜利的情况下,却一招把自己置于险境。
燕霏啧了一声:“棋盘上不分尊卑,你如此做,却是在折辱朕了。”
她看向对面,却发现男子的眼中藏着几分戏谑和玩味,旋即听他磋磨着手中玉石制的棋子淡淡道:“不,陛下,臣夫下这盘棋的初衷就并非是赢。”
他捏着那颗棋子,若有若无地瞧着燕霏耳上坠的那颗与棋子差不多的黑色玛瑙。
“而是,与陛下一同渡过这难熬的漫漫长夜。”
都是听惯了的甜言蜜语,燕霏无奈地眨眨眼,将其一笑置之。
他却是将后半句话留在了心里——
“然后,让陛下赢得这盘棋。”
他没经允许地,将薄唇凑过去,在燕霏眉心留下浅浅一个吻。
燕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了声:“放肆。”
宋墨舒垂眸,叹了口气:“陛下恕罪,您当我只是……太冷,太寂寞了。”
燕霏揣摩他的话,而后向外吩咐了一声:“明日差人来修缮水云阁,再让皇夫挑拣几个伶俐的宫人来伺候。”
“噗。”宋墨舒忽然发笑,“臣夫在这过得很好,无需修缮,也无需太多宫人。”
燕霏却认真地看着他,道:“可你既说自己冷,孤单,朕便只能如此补偿你。”
宋墨舒很聪明,他听出燕霏话里有话,也听出了燕霏话中的不悦。
她说:“朕希望,你可以对朕坦诚一些,你越是这样如履薄冰,便更容易摔得头破血流。”
燕霏不喜欢猜人的心思,可做了皇帝后,猜每个人的心思就成了她几乎一直要做的事。
她累了,不愿再猜了。
“陛下,是喜欢直言不讳的男子吗?”
“大概吧……”燕霏揉揉眉心,略有倦色,“朕喜欢的,是鲜活的人。”
闻言,宋墨舒的笑意僵在了脸上,指尖的温度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
他不是一个鲜活的人,从母亲和姐姐离去后,那吊着他的一口气就被抽走了。
他自然比不上宫内开得比花还艳丽的夫侍们,他赖以生存的沃土,早就在日复一日望不到边的空寂中流失了。
燕霏压根不懂他,是他不该抱有期望的。
屋子陷入一片死寂,白烛融化的声音都听得清晰,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落下的烛泪一同冷却。
燕霏幽幽的声音忽然响起:“所以啊,你可莫再用旁人铸成的错,来惩罚自己了。”
她捻着棋子,抬头对上宋墨舒错愕的双眼,顿声道:“千错万错,都由朕来还,朕是皇帝,那都是朕应得的,朕不希望那些过于悲痛的前尘绊着所有人都无法向前走。”
“已铸成的错固然无法消散,那后果就让朕一个人受就好了。”
做了这些年的皇帝,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无人能分享皇帝的荣光,也无人能分享荣光下缠身的罪孽。
宋墨舒说不出话来,他的所有巧言善辩,故弄玄虚,这一刻好像都不奏效了,张张嘴,也只是颤抖着问了一句:“陛下,是什么意思?”
燕霏起身,抓住他冰冷的手腕,踮起脚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宋墨舒半推半就地被燕霏扑倒在床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茫然且不知所措的他,淡淡道:“朕的意思是,你的身后并非空无一物,你是朕的夫侍,也是朕的家人。”
他不用把自己包裹得无懈可击,因为每个人都会有软肋,燕霏在让他知道,他们在一同承担着他的软肋。
宋墨舒的眼角无意识地划过一滴清泪,他盯着燕霏淡然如水的面容,哽咽着问:“陛下是我的家人?”
“是。”
燕霏俯下身,去吻掉那滴泪水,忽然就被宋墨舒圈住了腰,位置忽然对调,烛光一晃,宋墨舒破碎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
他惨白的唇被燕霏咬出了些血色,莫名有种病态的美感。
宋墨舒褪下自己的衣衫,露出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吊坠,他将吊坠扯下来,放进燕霏手里,眸子微眯,像一株向死而生的白玫瑰。
他半跪在燕霏腿间,几乎以献祭一般的姿势跪伏下去,贴着她耳畔轻声道:“让我,成为陛下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