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燕霏的样子,应是不知那御史是男儿身,宗知潇便装作没看见他,从容地在燕霏身边落座。
见燕霏头上束发的发簪歪了,他伸手扶正,话家常般问道:“听闻陛下三月初三要去岭南?”
“嗯,我想去看看三姐。”她也不知如何说明,这一见怕就是最后一面,于是敛起悲戚淡淡道,“正好也去岭南那瞧一瞧。”
“那臣夫便与陛下同去吧。”他温顺地眯眼询问着,语气却有些不容置喙。
燕霏有些惊讶:“为何?我记得你平日里鲜少愿意出远门。”连她自己也觉得,宗知潇这样的高台明月只愿意在天上远远地挂着,世间凡俗之物恐污了他的眼。
“臣夫听闻岭南有座玄衿寺,很是灵验,一直想去参拜,此番正好与陛下一同前往。”
宗知潇什么时候开始拜佛信菩萨了?燕霏腹诽,问了一句:“那你去那想要求什么呢?”总不会是什么保佑大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虚愿,皇家在京中自有皇寺,也没必要千里迢迢去岭南的寺庙特意参拜。
宗知潇闻言垂眸,冷淡的眼神突生几分柔和,他薄唇轻抿,说出了一个令燕霏无法拒绝的理由:“臣夫听闻玄衿寺在求女之事上十分灵验,便想去试试。”
他说得坦坦荡荡,倒是燕霏听了耳根子漾起一片粉红。
登基还一年未到,前朝以连怀茵为首的老臣就都催着她生孩子,可真是怕她遭逢不测撒手人寰,她们就真没有能推上皇位的人选了。
朝臣们的担忧她可以理解一二,但宗知潇为什么也开始念叨这回事了?他本凉薄寡情,与至亲都极为疏离,不像是会喜欢孩子的人,虽然如今的他比燕霏刻板的认知里似乎更重欲了一些,但她还是不理解宗知潇这么急着生孩子做什么。
她羞窘地轻咳两声:“呃……子嗣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现在她自身难保,此时若是生了储君,不免又要为此分神。
宗知潇望着她,依旧冷静道:“陛下不急于一时,但臣夫却未尽自己的本分,岂不是失了天下人的信任?”
他是皇夫,第一要务就是为皇家诞下储君,燕霏思及此,对他不由得又心生怜惜:“但你不是为了生下孩子而活着的。”她牵起宗知潇微凉的手,“并非没有孩子,你便失了做皇夫的资格,我立你为皇夫,也不是为了让你生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在心里默道,燕霏所说的宗知潇已经知晓,早在隔世他便明白了燕霏是如何看待他的。
在她的眼里,他不是家族的傀儡,不是为皇室绵延子嗣的温床,他只是她燕霏一人的夫郎。
他摇头,虔诚地握住燕霏的手:“陛下多虑了,是臣夫想要同陛下有个孩子,我们若是有了孩子,她一定生得聪慧又漂亮
他双目淡淡地看向一旁,好似那里真的站着他与燕霏的孩子。
宗知潇想着,思绪陡然回到前世初见的那夜。
“我们要举案齐眉,白首不相离。”在前世燕霏登基那一夜,她借着酒意拉着他的手在庭院里洋洋洒洒畅想着以后,“你生得好看,咱们以后的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那是她醉后口不择言的荒唐话,是燕霏年少时情窦初开时曾想过的娶了王夫之后的愿景,但一切在她登基之后都作了空谈,满腔积怨融于烈酒之中,把残存的清醒浇得一丝不剩。
她深夜走进启辰宫门,朦胧中见月辉簌簌,一男子披发素衣立于朱墙之下,隔着交错的梅枝,叫她一眼惊鸿。
燕霏同他说了许多没边际的话,还勾着他的脖子,没轻没重地抱着他又哭又笑。
酒气蹭到他的发丝上,他有些厌烦地别开头。
宗知潇不喜聒噪的人,而此时的燕霏就如同一只闯入了他宫里的山雀,叽叽喳喳地四处乱撞,打破了他维持长久的宁静。
偏偏他还不能将她怎样,因为她是皇帝,他新的妻主。
那个时候,宗知潇在想什么呢,想这方天地的一草一木,想以后千篇一律的每个日夜,唯独没有想身边这个打开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的吵闹女子。
如今回忆起那个对他们来说不算愉快的初见,满是遗憾和后悔。
倘若再回到那个夜晚,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吻她
燕霏看着他深沉如潭水的眼眸,有一瞬失神,回过神来后发觉宗知潇的唇已经严丝合缝地与她相接,他扣住燕霏的后颈,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甘霖。
燕霏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吻亲得愣住了,分开后也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抬头看宗知潇却还衣冠楚楚,冷静自持,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他歉然微笑:“是臣夫失态了。”
若当平时只有两人独处时,燕霏也不会把这样的亲密行为当回事,可想着屏风后面还站着杭明柘这个外臣,她陡然面红耳赤起来,当着臣子的面和皇夫卿卿我我,饶是自认面皮儿不那么薄的燕霏也不太能接受。
“好了。”燕霏瞥向屏风后,发现杭明柘在垂首看书,并未注意到他们,稍稍松了口气,“你想去便去吧,宫里憋得烦闷,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而后,宗知潇又在这俩小坐了一会儿,同燕霏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以及不痛不痒地提醒了她一声——今日是宋敏母女三人的忌日。
他并未再打扰燕霏处理政务,识趣地退下了,临走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向屏风后的人睨了一眼,眼底暗波涌动,神色喜怒不明。
宗知潇前脚才离去,几乎是同时,杭明柘默默从屏风后出来。
“杭卿,坐吧。”燕霏当作无事发生一般,拿起方才未批阅完的奏折看起来。
她语调平缓,全然没了方才面对着宗知潇的熟稔带着羞怯。
杭明柘在原来的位置前迟疑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往下坐了一级,故意避开了宗知潇坐过的地方。
他迫使自己不去想皇帝的私事,却忍不住去看此时一丝不苟地批奏章的燕霏,她唇瓣微微翕动,泛着莹润的水光,杭明柘顿时喉头一窒,懊恼地别开目光,手指将书页捏得有些发皱。
宗知潇是她的皇夫,牵她的手,吻她的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杭明柘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到底在别扭什么,只觉那一幕异常刺眼,好像被宗知潇给挑衅了一般,气血上涌,烦躁不已
宗知潇在宫门口看见了仿佛等候多时的封竹,一身明黄的大氅,在朱墙下摇摇晃晃,惹眼得很。
“拜见皇夫。”
封竹依旧是敷衍地行礼,好在宗知潇也不甚在意这些,礼教在心不在行,封竹归根结底不是诚心敬他,行多大的礼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宗知潇没理他,径直向宫里走去。
封竹跟了进来,问道:“你同陛下说了吗?”
宗知潇淡淡回道:“我只是跟陛下提了一句,今天是宋良人的母亲和姐姐的忌日,至于陛下如何做,便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只是提了一句话,你竟能在殿里待了那么久。”
宗知潇反问:“久吗?不算久,陛下本无意让我离开,是我瞧陛下佳人在侧,不好打搅才自请退下。”
“佳人,什么佳人?”
“啊,我失言了。”宗知潇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向封竹,“是陛下新封的臣子,似是很得陛下赏识。”
封竹挑起眉,嗤笑道:“怎么,你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小气,连女子的醋也要吃?”他毫不避讳地直言,“陛下又不是断袖,还是说……你是怕陛下厌烦了你冰坨子似的性子,在这草木皆兵了?”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宗知潇的心坎,一道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教封竹住了声。
宗知潇不动声色地动了怒,让封竹一头雾水。
“谨言慎行。”他说。
有些话是禁忌,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