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以外的地方碰见我哥都会装作不认识。
一开始是因为本能的排斥,接受了这个人是我哥的事实之后,是为了避开一些我们都不擅长处理的社交场合。
比如被陌生人问起我们俩的关系,或者被长辈要求回答“爸妈是喜欢你多一点,还是喜欢哥哥(妹妹)多一点?”之类的问题。
以前我和我哥的处理方式不尽相同。
我哥天生不擅长拒绝别人的提问和要求,他总是羞赧地绞着两只手,不敢看人,不敢看我,声音轻得像从嗓子里飘出来的一样:“喜欢妹妹多的。”
而我会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然后跑开,拒绝回答。
这样很不礼貌,但我不在乎。
我知道爸妈不会因为我对长辈不礼貌就不爱我,更不会因为我对我哥的态度苛责我,至于我走之后我哥怎么理解和消化这一切,我也从不关心,这种小插曲不会影响我接下来和玩伴们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
不过自从我哥进了重高实验班之后,比起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长辈更爱问我哥是怎么把每一科都考到接近满分的。
我哥不推脱,也不说场面话,一科一科地给他们讲自己的高分秘诀。焦急的家长显然是沉不下心来听的,要我哥写一个学习手册,后来又觉得见效不够快,干脆直接把他叫去给自家孩子辅导。
我们家搬家的时候承过某位亲戚的情,所以他提出这种要求的时候,爸妈和我哥都没好意思回绝。
那时候我哥在准备高三奥数冬令营的选拔考试,每天晚上从亲戚家回来已经十一点多了,洗漱完还要做题集,经常两点之后才关台灯,早上六点又起,睡不到四个小时。有一次我出来喝水碰到他刚到家,眼下发青,走路打晃,站在玄幻那里像灵魂出窍一样。
我哥从来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天才,靠大量的习题堆砌经验和熟练度,更何况是准备奥数竞赛这种高强度的用脑,没有充足的睡眠,身体早晚会撑不住。
我很少干涉我哥的事情,除非发生一种情况:他无条件满足不尊重他的人的所有要求。
某种代偿心理作祟,我会非常憎恨这个人,就像在憎恨曾经对我哥冷漠残忍的自己;我也憎恨一切可能会让他感到窘迫的情景,就像憎恨自己可笑的自尊和懦弱。我大概天生就是个坏种,从小无师自通地霸凌我哥,并且过了那么久,都不敢开口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在听到我哥关台灯的声音之前,我根本睡不着。
就这么持续一周之后,我敲开了他的房门。
我哥看到是我,先是愣了一两秒,然后拉开门想走出房间再跟我说话。
我知道他在避嫌,但我还是挡住了门,“别吵着爸妈,让我进去,说两句就走。”
这可以算是我第一次进我哥的房间,搬家的时候他主动跟父母提把采光好面积大的那间给了我,自己先搬进了这间采光差面积小的。
其实这间对他窜高的个子来说有点袖珍了,像是哈利波特住的楼梯间,对我来说却刚刚好。
我后来在饭桌上提过跟他换,他不同意,爸妈也帮腔说换了好,他还是没同意。我哥在“让着妹妹”和“照顾妹妹”这两件事上有一种病态的偏执,这时常让我感到焦躁不安。
我哥小心翼翼地把我撑在他门上的胳膊“搬”了下来,“去客厅说好不好?我们小声点就行。”
“不行。”我使劲甩开我哥的手,趁他晃神,从他身侧闪了进去。
我哥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了,过来牵起我的胳膊紧张地查看,“没拽疼你吧。”
“哥,我没有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容易被欺负,你别老这样行么?”
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我哥的半张脸没在黑暗里,他把那只先天萎缩的右手背在身后,垂着眼眸,温和且平静地说,“我这只手管不住力气的。”
我看着他,他却不敢看我。
一阵一阵的酸涩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扼住我的喉咙。
我转过身关掉了台灯,“现在没有人看着你,也没有人看着我了,我们好好说两句话。”
我哥的房间窗帘拉得很严,一丝月光都没有透进来,情绪波动使我羸弱的身体开始发出警告,眼前闪着大片噪点,与房间里浓墨一样的黑融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强撑着扶着椅子坐下,“从明天开始哥你别去四叔那了,下晚自习就回家吧。”
黑暗中,我听见我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能应付得来。”
“你每天两点多才睡,怎么可能休息得好,”我有点着急,“咱们家欠他人情的不是你一个,还人情的方法也不止这一种,我已经想好借口了,明天让咱妈打电话跟四叔说。”
“我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
“哥!”我猛得站起来想继续说点什么,突然呼吸急促,眼前一黑,耳朵里一阵轰鸣,腿也软得立不住。黑暗中我只能摸索着去够椅子支撑自己,却把它推的更远了,椅子腿与地板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我哥也顾不上开灯,冲过来扶着我坐起来,捂住我的嘴巴,声音有点发抖,“哥错了,不说了,不说了。先顺顺气,哥一会去给你拿药。”
过度通气综合症,我的早产发育不足症状之一。紧张、惊悸、焦急、愤怒,这些激烈的情绪,随便哪一个都有可能让我像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瘪下去。
阻止过度呼吸的最好办法是暂时掩住口鼻,我哥很擅长处理。
他的左手很大,把我的嘴巴和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短暂的窒息感让我产生了晕厥的预兆,还有奇异的安全感。
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快感。
我靠在我哥温热的胸膛上,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心却越跳越快,这大概不是过度呼吸的症状。闭上眼,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小小的枯叶,飘飘荡荡地落在一艘宽阔稳健的舟上。
忽然间我意识到,他离成年不到半年了。
离毕业也只有半年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哥立刻会意,把手拿了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但上面应该满是我的泪水、鼻涕和唾液。
“好点了么?”我哥似乎凑近了一点,想探查我的呼吸状况是否正常。
“恩,”我顺势伸出手搂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哥哥,别去四叔那了,求你。”
我哥的身体僵硬得像石头,我的心却突然迸发出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柔软。
我摸索着握住他残缺的右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嘴巴上,“这样很舒服,你多捂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