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路口,继续往市中心的方向走,道路两旁的商家挂着高低错落的发光门头,霓虹闪烁,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日本語上手」(你的日语不错
连月双手插兜,边走边盯着不断后退的地面发呆,男生忽然说话,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先停住脚步
面前正好是一棵树
她脚尖转了个方向,默默从右侧绕开はありません」(没有那回事
连月只当他是调侃她,也没上心,随口用教科书上新学的对话应付了一句
男生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思うんけど、練習すれば、もっと良くなると思う」
(挺好的,多练习的话,会变得更好
连月还是头一次从九条嘴里一下子听到这么多话
听罢,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九条说的也有道理
自己现在的听力明显要比口语好一些,语言学校的老师也建议她多和日本人交流,说这是提高日语最快的办法
可是怎么练呢?她刚来一周,认识的人又不多
除了那条“大黑狗た」(我晓得了
她用手捂住冰凉的鼻尖
一路上冷空气吸多了,鼻腔已经开始有些刺痛,像是有人拿着木棍从鼻孔下方伸进去,一下子直接捅到眼角,眨眼的时候连月感觉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
金城的市中心其实说白了只是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面积很小。过了居酒屋最多的那一圈“繁华”地界,又走了不远的一段距离,两人已经到了语言学校的写字楼下(就在这里
连月迫不及待躲进楼里取暖,小跑两步迈上了台阶,拉开有些老旧的玻璃门,转身朝九条挥了挥手九条さん」(再见了,九条同学
廊下的感应灯这两天坏了,她整个人半隐在黑暗里,一只手撑着门,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膝盖处
绀色半裙和黑色小腿袜中间那一小块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冻得有些发痒
男生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走到连月面前,从书包的侧兜里抽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递给她
连月有些好奇,也探出头往天上看,果然,月亮已经被厚重的乌云遮住
她连忙道了声谢谢,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去拿
拽不动
伞的另一端被握在对面那人的手里,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抬头看了九条一眼,手上又加了点力,依旧纹丝不动
连月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流汗黄豆表情包
这也太尴尬了
不愿借就不借,还整这出
连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打算松手,男生偏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接上了刚才的对话
「先の話、例えば、この状況で、さよならってあまり言
(比如,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不说再见
九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的手,伞已经完全握在连月手里
他纠正道明日の方
(而是明天见
他的声音比平常在学校里听起来更低一些,尾音还有些沙哑,像带了钩子,勾得人心底发痒先に」(那我先走了
连月看着手里的伞,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再次抬眼的时候,眼前只剩一地被风吹散的落樱
日语课每晚从六点半上到八点半,连月到家的时候,时钟正好指向八点四十
“妈,我回来了
连月在玄关换好拖鞋,朝厨房吆喝了一声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盆包子和两碗大米粥,连月已经饿得等不及了,把书包往地板上随便一扔,捏着包子皮的一角,提起来就往嘴里塞。拳头大的包子,她一口气吞掉半个
宋玉莲刚洗完碗手还湿着,一扭头看见连月
“快快快,洗手去
手心在围裙上胡乱抓了一把,忙从厨房出来,赶苍蝇似的把连月往洗手间赶
连月叼着包子去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包子已经没了踪影
她瘫坐在沙发上,上半身折成九十度
过了一会儿,打了个嗝,是胡萝卜鸡蛋味的
宋玉莲拿了一袋咸菜坐到连月对面,撕开包装,把浸了红油的榨菜丝挤进白粥里
“早上煮的鸡蛋吃了没
连月想了想此刻正躺在学校垃圾桶里面的两颗水煮蛋
“吃了。”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付了一句,伸手又拿起一个包子,“妈,以后别煮鸡蛋了,腥,我不爱吃
宋玉莲手拿着筷子,在空气里朝她摆了摆,看样子没有商量的余地,“都是惯的毛病,甭管你嘴爱不爱吃,对身体有营养就行
连月耸耸肩,表情没什么变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随你
她本来也没指望宋玉莲能同意,一模一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十年
她最讨厌水煮蛋
小时候,水煮蛋太腥,连月边吃边抱着垃圾桶干呕,眼泪流了满脸
宋玉莲就搬着板凳守在她面前,哪怕和领导请假,哪怕一上午什么也不干,也要亲眼看着连月把水煮蛋吃进肚子里
与女儿的博弈是宋玉莲的人生里极少数可以取得胜利的斗争,她不能输
所以大部分时间,连月说连月的,宋玉莲做宋玉莲的。两人互相发送着不同频段的信号,却永远无法被对方接收
“学校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还行
连月往沙发前坐了坐,端起碗喝了口热粥
“老师讲得难不难,比国内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
宋玉莲忽然冷笑了一声,身子也跟着动了一下,“什么都还行,等成绩出来就啥也不行了
“我吃饱了
粥还剩了大半碗,连月起身就要走
“你这孩子。”宋玉莲一下子急了,抬头看连月,“整天跟喂鸟一样,吃这么点就饱了?下班回来特意给你做的
砰
回应宋玉莲的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连月正坐在桌前,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在草稿纸上画着草图,眼珠转得飞快
她总是从物理作业开始写。她最喜欢物理,其次是数学,大脑高度专注的思考能让她快速进入“心流”状态,草稿纸上石墨线条勾勒出来一个个小小的乌托邦,允许她暂时从现实世界里后撤一步
她的心情刚刚从宋玉莲那解脱出来一点,窗外的雨却忽然大了起来,打在阳台的不锈钢栏杆上,急促的噼里啪啦的噪声吵得她烦闷
一头原本乌黑柔顺的墨发早就被她抓成了鸡窝,还是不解气,她沉着脸把铅笔往桌子上一拍,走到房间阳台那扇小小的落地玻璃门前,猛地拉开了半扇,接着转身扑倒在了床上
门后是能容纳几十人站立的传统和室
山雨呼啸,神社本殿的门就这样半开着,黑色低矮的方桌前,一个人跪坐着,脖颈细白修长,肩平而直,身姿笔挺
淡绿色的狩衣长袴迤地,下摆隐约露出红色的内衬,是从镰仓时代流传下来的神官的穿着
狩衣的肩膀和袖子并未完全缝合
宽大的袖摆上印着菊纹,手臂起伏,鲜红淡绿在他身上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美感,灵活切割食物的手腕被这抹绿衬得更白了几分
门口应声出现了一个淡紫色的蘑菇精,声音尖细,在身后错杂的雨声中也听得清楚。它弯着身杆,对着房内的男子恭敬道
「銀司さま、何か御用があればお申し付
(是,银司大人,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男子放下手中的匕首,拿起丝帕拭去唇角留下的的那抹暗红,一贯冷淡的声线多了丝喑哑
「鹿の心臓、もう一つ持
(再去给我拿一颗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