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女帝被宮娥喚醒了,通常早膳前她都是‘什麼也不想幹’的——但是皇帝有皇帝的職責所在,在御書房問賢閣聽政是免不了的。
女帝方纔即位,還需要兩位皇爺和四位顧命多方輔佐,所以暫且每天只是由六人逐一匯報朝廷大事而已。
內苑卻忙碌緊張地準備着夜裏的荒藻宮畫屏擇婿。
“這是什麼?”皇帝看梳篦處的女官在鏡臺前展開層層妝匣鋪出一樣樣簪鈿花髰。
“回陛下,那是鳶頸,鶴頸,龍頸……”挽髻的女官名叫申郁,十八九歲上下,但動作嫻熟有條不紊,拿取東西一點聲響都不會弄出。
“等等,做什麼用。”白中泛着淺淺粉色的不明金屬物體,形狀詭異得令人髮指,被握住長髮梳理正坐不能動彈的女帝斜眼盯着一列的器具。
“支撐髮髻,戴髰簪花後才會穩固,雖則及笄禮未至,畫屏擇婿也是內宮大禮——主上今日當挽高雲出岫福壽綿延簪花髻。還請陛下耐心少等,奴婢斷然不敢大意。”見這個女官十分老成幹練的模樣,女帝頷首,不再多問。
除過那些有職位階品的女官譬如申郁一類,唐述微與同列的宮娥郭彩蕈,章雪瑩和一個男宮人姓蘭的聽者同爲一班——大部分情況下,三個宮女與一個聽者算是個一完整的侍從單位,會近身當值一旬,就是十天,之後輪值下去。
直到女帝及笄大婚之後,纔會有正式固定的近身隨侍,到時候,被選中的宮娥和聽者才晉升成正式階品的女官和男宮。
這樣的情況雖不常見,也不是沒有出現過的——因爲一些緣由之前女帝身爲帝姬(也就是公主中的最高階品)時的隨身女侍男衛,全部都不予升用了——尤其在發生過變故的時期裏,男女宮人品階再高,說到底也只是奴才而已。
總之,現在的女帝是新的,她的宮廷也將是嶄新的。
晚膳時分,女帝道:“今日的羹湯都很不錯,那什麼肉也好,在站的你們沒吃飯的一會兒都分吃了吧,不要浪費哦。”
殿內二十四個宮人面面相覷,只能垂手低頭跪謝主上隆恩。
女帝看起來心情大好,剔着牙朝飲香院品畫玩器去了。
這是奴才們知道的女帝爲數不多的一點嗜好,新陛下鍾愛美食,也酷愛精雕玉器和工藝玲瓏的金銀玩物——這是近身當差之前,所有人都沒聽說過的。
近來,每日早膳後聽政,午膳後睡覺,晚膳後到遍陳皇家藏寶的飲香院玩賞各類珍寶,成了女帝一成不變的習慣。
就連宮娥們連番提醒道稍後還有畫屏擇婿這樣的大事,也不能阻止新帝的腳步,“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但是聽起來好重要的樣子,時辰到了等下叫我就好。”
“朕需要獨自靜靜。”她令蘭聽者推開門,獨自走進飲香院的無樓,不叫旁人跟從。
但是主上獨自一人登樓,隨身近侍不跟從隨扈可是殺頭的死罪,所以章雪瑩領着唐述微依舊慢慢跟在後頭,輕提裙裾緩步上了樓。
女帝爬了三層之後,氣喘吁吁,“……累死寡人了,這一坨,這麼重,還‘白金’,杵在頭髮裏會壓斷脖子的好嗎,”女帝開始低聲自言自語,“還有這什麼髮型,高雲出岫,完全就是巨型油條好伐,哎呀,可累死哀家了,我的寶貝兒……”女帝照舊上前,左擁右抱,對着一件真人原樣大小純金鑲玉的雲中仙雕件嘖嘖親吻。
兩個宮娥屏息斂聲,目不斜視,權當什麼也沒看見——傳說此女仙應爲先帝母后年少時模樣,想來新帝主上是思親太過吧。
“還有你,”女帝回手又取一樽游龍潛海珊瑚屏,“麼麼噠,還有你,”女帝又拿起一顆累絲堆花點綴十八種寶珠玉石的萬壽爭春玲瓏金球,“嚒嚒,嚒嚒,你們都是朕的寶貝,哈哈哈哈哈哈
初夏早開的異種青蓮靜立水中,湖垸內八角小樓中燈光微融,遠方傳來淡淡的鐘聲。
“陛下,戌時三刻了,請移駕回宮吧。”樓下傳來蘭聽者的聲音。
“嗯?”歪在軟榻上仔細翻閱着一卷金絲繡像《春宮散日》的女帝爬起身來,伸起懶腰,打了個長長呵欠,跳下榻來,候在樓階下的兩個女官急忙上去,幫助女帝稍整衣冠。
“哎,趕緊回吧,朕乏了。”女帝甩着袖子噠噠噠下了樓去。
亥時二刻——
深衣廣袖,整妝肅容的女帝端坐荒藻宮雲霓堂,看着面前一幅延展數丈寬的素屏。
方纔,幾位年長的女官已經大致告知了今晚的主要內容——咳咳,女帝雖然坐得端正,根據唐述微數日來的觀察,實則依然神遊天外。
“神馬?今天晚上提前選?不是,不是初八的嗎?”一刻之前,後殿中傳來女帝的驚呼。
“是,陛下,大選在初八日。”德高望重的修慧皇姑梁國夫人道,“今晚擇婿,與選秀不同。”
“有什麼不同?”女帝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在長輩眼裏。
“爲了侍奉陛安然度過初夜,且皇室血脈不至旁落他姓,皇婿必然在皇族中擇娶,將來也不同於後宮諸君——歷代皇婿大多是輔佐陛下的肱股重臣,外可攘敵,內能興邦。”
“呃,我……孤王怎的不明白皇姑之意?”
“陛下不必疑慮,其中莫非諸位皇子和族叔——還請陛下屆時好生斟酌。”
“這……這這……這……”女帝竟瞪大了眼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稍後,帝出,如廁,暗召述微,微至——帝言,“這是什麼狗屁禮法?不是公然亂倫麼?”
“奴婢不知陛下何意,何爲亂倫?”述微伏首道。
“這……這樣?皇叔?皇子?就是我的叔伯兄弟?”帝又問。
“然。”
“又讓我從他們中間擇婿
“是。”
“這沒問題?”
“主上,雖則坊間小民或無此事,但貴胄巨族或爲血脈純粹正統得褒,大多以叔伯兄弟爲內婿,非偶然事也。奴婢不知有何不妥。”
“那他們就算是嫁給我,朕了?”
“算……也不算,內婿若得子,依舊屬后所生,且皇族之內婿多可自行婚配他人若常。只爲血脈故爾,但帝若有所愛之婿當然可以若外君相待。”
“婚配他人?!等等!”帝怒曰,“他們都已經結婚了吧?”
“回陛下,裾奴婢所知,當朝皇叔大多已婚,皇子若行冠禮昏者十有八九——餘者或未成年,或……。”述微忽然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怎樣?”
“或有他故。”
“什麼他故?”
“奴婢不知。”述微磕頭恕罪道帝還,微有少慍,皇姑覆手言,“吾兒稍安勿躁。”
亥時三刻,荒藻宮內侍盡出,雲霓堂內通明的燈火滅去了太半。
皇姑等人都離開了,餘下一個小小的女帝,獨自端坐龍椅。
述微,彩蕈靜立身側。
昏昏暗室,靜謐無聲。
素屏外卻燈火明亮。
於是什麼都看得那麼真切。
一衆人影投映在素屏上——女帝目瞪口呆——雖然看不見音容笑貌,但是十數個皇族男子的身形就矗立在屏外。
“我去……”女帝道,“……這是要盲抓了?”
衣裙簌簌,女帝奔到屏前,擡頭仰望,咽了一下口水,回頭看着二名宮娥。
述微緊盯着女帝,只見由外透進的昏黃光影下,陛下彷彿在問,“我要選誰?”
述微低首搖頭。
女帝流連屏內,來回踱步,彷彿陷入了沉思。
這時候,她忽然覺得眼前一亮,這一處——沒有了屏外人影的阻擋,光亮透進來更多而已——她轉過眼去。
一個男子的身形,和其他的並沒有多少區別,峨冠,衣袍想必都是一樣精美的,皇室嘛……男人的肩膀較寬,想來應該是個魁梧的男人——但是,她卻無法確定他究竟有多高——因爲他顯然是坐着的。
女帝來回掃視了一遍左右的人影,發現除過身形寬窄不一高矮不同……卻只有這個男人是坐着的。
她朝素白畫屏伸出手去,薄薄屏風朝外隆起——女帝的手掌隔着那層素繒印在那個男人的臉上。
“陛下?”彩蕈極小聲地發出細微驚歎,女帝回頭,發現宮娥的衣袖動了動。
“就是他了。”她拍了拍那張臉道。
“陛下,是選三位。”看了一眼身旁垂眼低頭的述微,彩蕈上前小聲啓奏。
“三個?”女帝微微皺眉,朝那人影揮手道——“那個,那個,還有這個……行了!就這樣吧!”說罷,負手離開了靜悄悄的雲霓堂。
述微擡頭,與彩蕈二人上前,將女帝欽點的男子留了下來,最高的,最寬的,和……最矮的。
屏風盡撤,三個男人留在內堂,相視之下,個子較高一人忽然呵呵大笑,“想不到啊!……吾妹真是妙人。”
一旁,圓臉微微發福的男人也呵呵一笑,“十一殿下,何出此言。”
“左王兄,莫如,問問九皇叔吧。”
“殿下說笑了。”
二人回身,走出大殿。
只餘下,端坐在輪椅中的男子——面具遮蓋去的臉上,雙目閉合,似是熟睡,看不出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