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枝看著三井,幾分詫異。
千頭萬緒而過。
幸枝追隨三井不過壹年,她對他的處事以為有幾分了解。雖然也是醫科出身,她卻是軍部的人,嚴格意義上她不僅是三井的助手幫助他工作所需,也是松本安排的督察員隨時上報情況謹防他僭越,還是……
軍部出來的女醫,安排與各官階的官員,安排內裏用意,各自心知肚明。
常年征戰在外,家眷不及,都是正值壯年……
在女醫裏,她不算很美的,但松本臆測三井這樣的傲慢的學者可能更喜歡娟秀文靜的女子。所以選中了幸枝。
觀察三井的投入程度,警惕三井的忠誠,服侍他所有的需求就是幸枝的工作內容。
壹年來,三井呈現的完全是壹個科學狂的面貌,終日不是在資料堆中就是在實驗臺前,他堅持用小動物做實驗而避開人體實驗,雖然效果不如人意,但是三井表示他需要的是合格的活體,否則極其耗費精力的人體實驗侮辱了他的成就。
他從神童到科學天才,壹直是被捧護的。松本對他也優待兩分,雖然長期指揮軍隊講究絕對服從,但松本也相信沒有桀驁的性格不會有龐大的天才。縱然是強調克己復禮的民族也對待真正有才華的人的固執也會縱容壹些。
實驗室雖是秘密存在,總需要壹些更積極的元素,三井的實驗在松本眼裏無疑是造福子孫後代。即使他本人也躍躍欲試呢?雖然這很荒唐,可畢竟是三井,多了些可能,誰又不遐想長生永葆青春。
但幸枝壹直被純然當作助手存在,三井待她溫和,雖然忙碌之時常忘卻了她的存在。但從未對她疾言厲色或稍加威壓。他似乎從未意識到她深夜陪伴的溫存,她為他解衣的柔情,她默默註視的壹汪秋水盈盈,這壹切背後是什麽,又或者他假裝不知。
所以她斷定他是個理性的正直的學者,癡醉於實驗本身忘乎其他,忘乎自己,忘乎基本人情需求。
這種斷定讓她從純然的工作任務到心生敬慕。
如果這數據不能說明什麽,他便斷然不會弄虛作假。
“您確定不是外力的作用只是她自身的修復功能在起作用嗎
這個外力自然是指她知道的高木,卻不知眼前這位男子正有被戳中的尷尬。
身為“外力”,他只能輕輕抹過,
“目前斷言是什麽起的作用太早,這幾日我會親自跟進檢測。”
郭幼寧這兩日壹直處於極其恍惚的狀態,似真似幻的經歷讓她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惴惴的心。
每天早晚壹小時可以出去走走成了慣例。
陽光尚未強照,斜斜拂過,郭幼寧在垂眼間睫毛上隱隱有美麗的彩虹。
樹木在光下無語矗立,在冬日暖陽中竟有幾分仁慈。
生是如此可戀。此時什麽都可以想都可以不想,曾經與父親壹起攀上古老的樓閣廟塔,坐在斑駁的琉璃瓦上,她看著永恒的陽光,沈浸在虛無的純粹暖意中。
父親給她的世界遠高於這眼前的種種,所以她總是時不時神遊,而對當下有份漠然。
郭幼寧輕伸開手掌,讓光從指縫漏下,未在陰暗處久居不知道這尋常的晨曦的珍貴。
寸光寸金,曾經何等奢侈。
她輕仰頭闔上雙眼,纖長的睫毛投下鴉翅般壹抹淡煙。嬌小的唇瓣如嬌艷的果實在光中反照著光澤。
似有目光灼灼,郭幼寧睜開眼,冬日中,她幾近無瑕的面龐在怔怔發呆。
這灰暗壓抑無生氣的小院,冬天最冷的風中,她暖煦如春花。
她看到三井遠遠站立,穿著黑尼外衣,厚重俊逸。
他就遙遙看著,某個角落已貪戀親近。
可是他必須離開。
他帶著幸枝從陰影中走開。
他不願走進那籠於她身的光裏,他臉上的滄桑,他壹身的陰霾,他才是當下隆冬加身。
松本讓他去軍部匯報,已來幾次催促,他已經推諉了幾次,武藤又去告了壹狀。
現在是躲避不了。
他必須去壹趟了。
軍部門前,小車裏,幸枝和三井坐著。幸枝掩著口鼻,作嘔感依舊。
三井未有表情,目色沈沈。
松本帶他們參觀了實驗室總部,觸目所及,人間煉獄。種種非人能想的手段盡付人身。
非我族人,畢竟同類。
相似的面孔同樣的痛楚哀嚎,慘絕人環。
這假借試驗與科學的高旌,實施魔鬼才有的刑法,突突壓著他的神經。
手術刀已不是仁慈的利刃。而是成為暴力的銳爪,所及之處,生靈塗炭。
松本在向他施壓,他做的這些是不能明招大號的行徑,也就想從三井身上找到堵住悠悠眾口的息土,平復這如海的怨債。
幸枝平復了下心情,表示自己好多了,可以開車。
三井頷首,並沒有開動,而是轉頭低聲問道:松本與妳說了什麽?
幸枝壹楞,她的身份他清楚。壹年來,她每次向松本匯報他都全當無視,幾乎從不過問。
現下,他卻目光炯炯地看她。
她猶豫了壹下,說,我們試驗還是要抓緊,松本也有壓力。他需要壹個結果。
三井說,這妳知道的,這不可急求。
幸枝掙紮了壹下,其實,其實,欲與情本來難分難辨,中國人也知道情不知所起,教授為何要去求那虛無縹緲的情思,我們不如走“欲”這個捷徑如何。
三井出奇的木然,他定定地看她,幸枝在他眼裏只是個任人擺布身不由己的女孩,在這亂哄哄的戰亂之中,是非被踐踏人心被扭曲,何人可以苛求。他知道她為何而來,他盡力保護她,給她最純粹的任務,任由她上報監督不與她為難。只希望留在他身邊她至少可以短暫遠離那些血腥,或許他未必能幸免,戰爭總會結束,無論以什麽樣的方式結束,她尚年輕可以開始自己的生活。
可是最近她卻壹改溫和的面貌變的咄咄逼人。
三井不帶感情地說:怎麽催?
幸枝說,可以用藥,我們實驗室有。
“幸枝,壹開始我就和妳說過,人與動物最大的差別,在與全身心都是極其精密和諧的功能。單是欲,能催化壹時機能卻傷及全身其余,自古縱欲的人皆沒有好下場。情卻不同,即使年邁的人,即使無性能的人卻都能在情中發生身心變化。妳,忘了嗎?”
幸枝著急地說,“可是我們等不及了,那種環境如何強求?武藤高木,壹文壹武,是我們可以找到最優秀的年輕人。可是都失敗了,難道我們再換人
三井點頭,“換人!”
非常明確沒有壹絲猶豫。
幸枝想想,“那還可以換誰
三井端正身子,沈聲說:“我”
幸枝呆住了,滿臉匪夷所思。“教授,妳的意思是……我理解錯了嗎,怎麽可能?這不合適”
三井突然揚嘴角,壹笑,“怎麽,幸枝也覺得我老了嗎?”
幸枝被突然的消息怔住,不知道如何回答。
車子已發動,輕微的震動中,三井清楚地說道,幸枝,後面無論發生什麽,妳記住,這只是試驗的壹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