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
垂眼看着床上呼呼大睡的婴儿,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小东西是怎么出现的。
深更半夜的才从塞外赶回来,清洗完自己,处理好一些必须处理的积压事情,回到自己卧室的惊喜难道就是这个?
因为疲倦,大脑有些不是很清醒,府里上下不会有人那么胆大包天的把他的床来当自家孩子的摇篮,难道是远在江南的佳北上,因为见不到他,所以故意把孩子留在这里,以期盼小孩子尿床给予他深刻的留念?
眨巴一下琥珀的凤眼,他迟疑的伸手,本来是打算用折扇的,可夜明珠的光芒下,婴儿的皮肤有些粉嫩到透明的程度,还是改用了食指,轻轻的凑上前,戳了下那肥嘟嘟的脸蛋。恩恩,又软又嫩,还有温度,是活的。
这么小只,即使在这个初夏的夜,也被包裹成一个粽子,以他的厚软被褥为垫,躺得好不舒服,粽子皮上绣着精致的百合,粽子皮的边缘有着天蓝色的滚边,不仔细看,根本无法觉察其间若隐若现的特殊图纹。
那图纹熟悉得想让他不知道这个小粽子的身份都不行。
看来是佳来了,不过他明明记得自己被塞入过一对双生子,怎么只有一个?难道掉到床底下去了?
蹲下来查看一遍床底,再把早就被摊开的被褥小心的掀起来,确定只有这一个小粽子时,窗外已经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哎呀,天快亮了,他是等着佳起身过来把这只小粽子抱走呢,还是将就着和它一起安眠?问题是他从来没有和过一个小婴儿共眠,会不会睡到一半翻身把它踹飞?
真是烦恼啊,第二声鸡鸣了,算了,他坐靠在床边眯一会儿眼,等佳过来吧。
李子祁跨入屋内,绕过屏风,看到的情景让他愣了愣,下意识的将脚步放得更轻了。
晨光已从窗户洒入,大床正中央是个甜甜酣睡的婴儿,某个白痴则坐靠在床头正在脑袋低垂,抱着双手打着瞌睡。
立在床边,瞟一眼那家伙眼睛下淡淡的黑影,李子祁勉强咧了咧唇角,有些不明白,床上的婴儿从包裹的布料就看得出是他家姐姐的孩子,他为什么不干脆上床去睡,而是守在边上这么委屈?
等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无天?”他都进来这么久了,他都没醒,太疲倦了是么?侍从说他昨个深夜才回来,按照他的性子,不去解决一些急件,再彻底的梳洗干净是绝不会回屋,算算折腾的时间,估计也快卯时了。
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掀出双困意浓浓的金黄眸子,见是他,绽出个懒洋洋的笑,“早安。”刚想伸个懒腰,在瞅见霸占了他床榻的物品时,明显呆了下,“咦?”这才想起怎么回事,“佳来了是吗?”直起身,反射性的要拿扇子去戳那个还睡得香甜的宝宝。
“恩,前两天抵达的,说你既然不在,也不要浪费了这张做工昂贵的床榻。”他看他硬是止住自己的动作,换成手指去轻轻顶弄婴儿肥嫩的脸蛋。
掩嘴打了个呵欠,他甩甩头,“恩,这样啊。”
注视着他困倦的神态,“去我那里休息
话还没说完,屋外就传来恭敬的声音:“主子,大管事们已在议事楼等候。”
剑眉倏然挑高,门外的总管不是素以忠心体贴闻名吗?
朝霞无天倒是没有什么怨言,毕竟是他下的命令,要各大管事们待命,听听最近发生的事情,“恩。”走到铜镜前,把几乎要垂到地面的乌黑长发束起。
“最好带上这个,你回来都不照顾下,佳会生气。”李子祁很善良的提醒。
转过头,很好奇的看看那个小家伙,“陌齐。”也不反对,他倒真没有带过孩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哦,而且一直放在这里,滚下床也的确不太好。
灰衣的高瘦男子身后带着一批侍女进入屋里,侍女们训练有素的将早膳放置好便在门外等候。拐过屏风,在看到床上的物品时,总管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的呆在原地。
“哪,要不要弄醒了喂吃的?”他用扇子顶着下巴盯着小粽子琢磨,他都感觉饿了,那个小的应该也会觉得很饿吧?
李子祁耸了耸肩,“好啊,陌齐,你抱着喂。”
忠心的总管脸色有点发青,不过没有迟疑的还是上前,结果当他的手刚碰触到那个粽子,粽子闪电般的由睡眠状态切换成了号啕大哭。
三个人同时很明显的后退一大步。
“四小姐呢?”折扇遮掩住俊俏的面孔,只剩一双黄金眼往右边看去。
“四小姐?”陌齐表情镇定,语气疑惑,脚尖已经有些微的偏侧向门口。
李子祁微微眯眼,“叫侍女来带。”太可怕的魔音穿耳,他快受不了了。
忽然的,琥珀眸子一弯,如春般的笑意满盈,“算了,我来带吧。”收起扇子,走上前,双手伸出,握住小粽子,举起来。
小粽子呆了呆,估计还没被这么摆弄过,下意识的停止了哭泣。
“很简单啊。”刚想回头得意的笑给他们看,震耳的哭声再度穿透云层。
议事楼。
众位大管事边汇报情况边忍不住偷窥向主子的侧右方,向来严谨的议事厅头一遭出现了个婴儿,被抱在侍女的怀里,好生伺候着,正咿呀快乐的挥舞着小手。
正位上的李子祁照例面无表情的拿着本书册在读。
躺椅里的朝霞无天倒是一心几用的边听管事们汇报事情,边笑眯眯的瞧着那方的小婴儿。
近午,所有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用完午膳后,打呵欠的小粽子被送回去午睡,午睡的地点居然继续是他的卧室。
李子祁瞧了他一眼,先挥手让包括陌齐的所有人退出去,才走到躺椅边坐下,看着他仰起头合眼休息的模样,“你很欢喜?”
“是啊,我很欢喜。”懒懒的掀起眼,他笑得很愉快,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子,“我很少接触孩童,感觉新奇极了。”闭上眼,似乎是叹息的,“连在府里丹都捎来消息有了身孕,李子祁,我竟然在想着你身为人父的模样呢。”
黑眸一冷,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张精致面孔上浮现有趣的笑容,“你也希望我成亲有子嗣了么?”他撑起半个身子,仰头笑着看他拧起剑眉的不悦,“那,不是佳的孩子。”
垂眼瞥他,李子祁没有说半个字,就只是这么看着他而已。
入夜,因为卧室被占据,所以朝霞无天破天荒的自己来到李子祁的房间,要求借宿一晚,并且当着那个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后,整个石化住的男人的面,笑嘻嘻的松开束发,而向向来不离他左右的总管也十分忠心的将大床给整理妥当,多加了个软枕和床薄被,并且在更衣的屏风后,将主子打理得妥当无比,才恭顺离开,临走前,记忆很好的将门扇仔细关上。
一身雪白单衣,为了舒适,什么也没有绣上,在夜明珠的光亮下,似乎看得到布料下肌肤的粉色。一头丰盈的乌发盘旋在床上,柔顺美丽,弯曲的线条柔和的反射着如月的光泽。
如果,如果周遭的一切都换成喜庆的大红,这恐怕就是世界上,他最……
“要我去伺候你更衣么?”带笑的清脆嗓音让窗边的男人终于清醒过来。
握着书卷的大手,关节已泛了白。轻轻将书册放下,他缓步上前,立在床头,看着那张笑嘻嘻的面孔,抬手,一粒粒的将盘扣解开,褪去外衣,任由着衣裳落地,深邃的黑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床上人的笑眼,继续解开腰带的动作。
眉毛扬得老高,朝霞无天歪了歪头,看着李子祁脱了外衣又脱单衣,整个健壮的胸膛裸露出来,似乎还要把裤子也褪掉的架势……精美的脸皮子微微的一热,“你洗澡了没有?”他可是泡得干干净净的,才前来的呢。
高大的身形定了定,转身就往外走去。
不到一刻钟,身披着单衣的李子祁就回到了卧室,一身凉意坐上床。
舒适侧卧在床内侧看书的朝霞无天惊讶的抬起笑眼,“你洗冷水?”现在时节不过初夏,又是身处北方的地域,洗冷水是不是也太勉强了一点?
“睡了。”低沉的好听嗓音此刻有些沙哑,用罩子盖住夜明珠,屋内顿时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才能看出窗户处透过窗纸洒入的月光。
他们不是没有共眠过,以往在外奔波,露宿野外的状况也时常发生,像这么睡一张床的情况,多半是条件比较艰苦的时候,刚开始两个人都不习惯的谁也睡不着,后来逐渐的,适应了彼此的存在,才能在偶尔不得不同床相挤的情况下,安眠到天明。
他躺下身,完全没印象自己的被子在什么地方,感觉身边的人将书放好,折腾了一番,再将一床薄被盖到自己身上。……方才他根本是贪图软和,整个睡在他的被褥上吧?
仰躺着,等待着,浅浅的呼吸逐渐规律下来,静静的,自己的心跳如雷震耳了,确定了他已经熟睡了,他才动作尽量放轻的翻过身来向内侧躺。
几近漆黑的夜色中,他依旧看得清那张精致的侧脸。
他一直在看着他,一直看着,看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不知道依然笑容满面的他,其实早已恼怒得不行?
逆府的孩子,满八周岁前,决不允许出府半步,他自然是知道那个包裹着专有布料里的婴儿并不是他家的小孩子。把个婴儿放在他的床上,肯定是意味着什么的。无论是谁下的命令,也不那么重要了。
依照他的洁癖,那间卧室,估计数日内要拆掉翻新。
他感觉到恼火,他有洁癖,却跑到这里来故意惹他,分明是生气他没有插手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吧?
只是,只是他如何能明白,若时间往前挪个数年,他也的确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只是现在,在看了他这么多年,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年后,他自身清楚,也必须要让他接受——子嗣的重要。
如果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那么,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这个任性、别扭又幼稚的家伙,什么时候能够不再逃避,去面对现实呢?
同样的问题,问一遍自己,他合了合眼眸,如果他亦有勇气去面对现实,怎么还会陪他在北赫耗了这么多年。
看着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无法张嘴去要,无法伸手去触碰,甚至无法让别人知晓,这样的折磨,谁能懂得?而这样的折磨,是要隐瞒着所有人,甚至要欺骗自己一辈子的。
一辈子,只要他还是他,他还是他,就不能说出口,不能让人知道。
而他,必须得眼睁睁的看着他的感情由某个女人点醒,然后拥有他们家族的后代。
那样的事情,一想起来,胸口就绞痛如心碎,每每看他一眼,这样的痛便会重复上一次、两次、千百次、上万次……
“喂,你怎么了?”低脆的声音染了丝睡意的哑,朝霞无天用手背揉着眼睛,翻过身来和他面对面,“我听见你在磨牙,是不是肚子不舒服?”边说边打呵欠,思绪显然还半梦半醒状态的将手胡乱拍上他的胸膛,然后往下摸。
他擒住他的手腕,按住在胃的地方,不让它再乱动,“恩,这里有点抽痛。”
“要不要去喝点热水?”前一夜几乎等于没睡的他,实在是可以立即沉入睡眠,偏偏浅眠的天性会让理智多少还存在些。
“没关系,你睡吧,一会儿就好了。”
伸长的手被捉着,他没有办法睡得舒适,但他胃疼啊。闭着眼,他往他的方向挪动着,直到脑袋顶着他的下巴,手臂没有那么累了,才困倦的又打了个呵欠道:“要是疼得难受,叫醒我。”
“好。”他沉静的回答,听着他的呼吸几乎是立刻的恢复平缓。鼻端是他的发香,闭上眼就知道他如云的长发披了几乎满枕满床的与他的发相缠绕着。悄悄松开了对他的钳制,想将他的手放得舒服点,他却又惊醒了过来,手一抬,勾在他宽厚的背上,整个人往他怀里缩了缩,继续沉睡。
他的手臂抬了很久,才慢吞吞的、慢吞吞的放下,搁在他纤细的后腰。
他没醒。
清淡的香缭绕着他与他。
小孩子啊,尽管他肯定会将他的孩子视为己出,可一想到孩子产生的过程,他就完全没有办法愉快起来。
可他还是必须得至少有一个儿子,一个可以将家族姓氏传承下去的儿子。
闭上双眸,他无声的叹息,让他多陪陪他吧,在他意识到自己该面对的责任前,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吧。
小孩子……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