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暈。
眼裡的一切模模糊糊,像上了碼的片子,揪成一團。
眨了兩三次眼,畫面才逐漸清晰。
我在林子裡,枝椏深深的扎進天空,密密麻麻遮住了陽光雲朵,好似天穹才是土壤,枝椏是貪婪的根。
坐起身子,頭又暈又痛,彷彿腦漿換成高粱和威士忌,在腦殼裡手牽手發酒瘋。
「去你的
大概維持坐地抱頭的姿勢一分多鐘,情況才慢慢好轉。
「這是什麼啊
腳下……不,應該說我剛剛躺的石板上,竟然畫著像遊戲裡複雜的圓形法陣,法圈還有擴散流洩的痕跡。色澤是乾涸的暗紅,像是血液。
什麼鬼啊?紅色法陣?我是邪教儀式的供品還招喚物啊?
我檢查身子;幸好,除了全裸外,器官沒多沒少
離開詭異的法陣,我在樹林內迷失方向。這麼說也不正確,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方向」,所以也稱不上迷失啦。
撥開一叢矮灌木,失去意識前的記憶恰似落葉歸根,片段降落腦袋;我記得當時我正在放片,主演是麻倉○。衣服褲子全脫了。
正準備例行引導火山爆發呢,睜眼就到這了。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全是樹,腳下盡是長著青苔的岩石或鋪滿枯枝腐葉的肥原之地。怎麼看都像荒山野嶺,一絲人氣都沒有。
我是被噴射到這嗎?人體火箭發射器?
見鬼。搞不懂。
胡走亂逛,溪水聲越來越響;穿出林子,眼前是一條五人寬的溪流,貌似很淺,能見到溪底的亂石。順手掬了幾口水,倒影中的自己還是原樣,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還堅守崗位,沒有玩大風吹。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機──順著溪流往下走,終於在岸邊發現人影。太棒了,世界沒有遺棄我!
我開心的朝他跑去──對方看起來大約是十二、三歲的小男生,一頭咖啡捲髮,驚恐半開的嘴裡缺顆門牙;手上的木桶掉落,乾淨的衣物撒到泥地上,彷彿沾了巧克力醬的白麵包。他小嘴一撇,「哇」的哭了出來,朝林子內的小徑狂奔。
「妖怪啊!」
「等等!別跑啊!」什麼妖怪,我長的有那麼噁心嗎!失禮的傢伙!
雖然對方是個小鬼,但速度身手卻像耗子一樣敏捷,我使盡全力還是追不上他。看那東拐西彎的跑酷樣,腳上有輪子還彈簧似。
我像台車齡三、四十年的五、六手轎車,完全被海放;直到枝葉矮灌在身上劃出一條條細長的血痕,我才想起,我是全裸的。
「喂!等一下!我不是妖怪!只是沒穿衣服而已,不要跑那麼快啊喂!」
連他穿過的枝葉都不再晃動;我乾脆停下用走的,喘口氣,順道扯了兩片姑婆芋,用樹藤串在一起,繫在腰上。前後兩片遮羞葉。
靠直覺胡亂猜測走了一杯手搖飲料的時間,發現人工排砌的石階。兩旁的野草樹叢有人修剪,不再像參了金克拉的原始叢林,毫無節制的亂長。
石階延伸到一堵木柱圍牆裡,圍牆上是瞭望台和巡邏走道,大門上懸著底柱削尖的吊門,活脫脫是世界史課本上中世紀歐洲的城寨。
看呀,連瞭望台上的人都披著鎖子甲,背上掛著箭桶,朝我拉滿弓。
看樣子這大概是什麼整人節目的拍攝現場。是臭老頭的暗算嗎?一定又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才失業半年而已欸!要把我丟到節目裡去也先通知一聲啊,啊,大概是想看我慌張的反應吧……
「喂喂,夠了喔,把我丟到這種鬼地方就算了,還不給件衣服是怎樣?太超過了哦。快點給我衣服,這樣我還可以考慮配合你們錄完
晃著遮羞葉曉以大義,一邊朝不知成本多少的城寨前進。
一支箭「嗖」的插在我右腳腳尖前五公分的土地內。
我抬頭望了眼瞭望台;那人還維持射擊的姿勢,又在補上一箭。
「小哥,技術不錯嘛,差一點就嚇到我了。」其實有些腳軟,只是不曉得攝影機藏在哪,不能漏氣!
「站住。你是誰?」
是女人的聲音。
還真入戲,巴不得給我第二箭似。
「還在演?告訴妳,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趁我還沒生氣還我衣服然後送我回去,不然我抓狂連老爸姓什麼都不知道!」
我又往前跨一步,箭矢又插在距離腳尖五公分的位置。
那傢伙該不會是射箭國手吧?這麼準?
「再往前一步,我就射穿你的腦袋。」
哇靠這麼殺氣,我是妹子都要濕了。
「彼特,慢著。」
高喊伴隨著馬蹄聲,兩列策馬奔騰的人影,從掛著鐵鎚招牌的房屋轉角出現,直驅大門。
領頭的是個鬍子大叔,目光炯炯有神,從他下馬的姿勢和一身刺眼的亮銀盔甲,就知道他不是雜魚腳色。這氣度少說也是好萊塢水準,但我對那張臉真沒印象。
「陌生人,能讓我看看你的額頭嗎?」他出乎意料的有禮貌,但還是一副入戲很深的樣子。
不過怎麼會是額頭?都讓我全裸了,還以為會露個屁股什麼的。是後製懶得打馬賽克嗎?
「可以啊,不過我最近火氣大,出油。」撥開瀏海大概會像天津飯的太陽拳。
我把瀏海上翻;一瞬間鬍子大叔神色激變,身後人馬驚呼低語。
那什麼表情?製作組不會在我額頭上插了根假屌吧?
我趕緊伸手確認,除了夠油外,仍舊光滑平坦。
「我露完額頭啦,能夠給我衣服和吃的吧?我好餓。」照這飢餓程度,大概被野放了快一天。
「很可惜,陌生人……不,看樣子傳聞是真的,『禁魔』。」鬍子大叔從腰間拔出配劍。「我們必須殺了你,確保世界的和平。」
看一個應該五十多歲的中年大叔,講類似電玩中二台詞的世界和平,我很不專業的笑了出來。
「抱歉,我真的忍不住……如果你們這段要重錄我可以接受
大叔不愧是有好萊塢氣度的演員,見我笑場依然肅穆沉凝;他身後的兩排騎士也跟著手握長劍,一群人散發出寒氣。
鬍子大叔下馬,冷靜的朝我走來。很冷靜,彷彿連同人性一齊凍結,像塊積壓千年的冰雪,沒有商量的縫隙。
城牆巡守道上悄悄列了一排士兵,手持長弓,狗仔相機似全對著我。
在這一刻,我從他的眼裡望見被「大袈裟」斜劈成兩半的自己。
他是認真的。
他們是認真的。
我退了一步,腳下不穩,右肩頭剎時中箭。
幹!超痛!要不是腳滑,這箭八成插在我頭上!
順著箭矢的力道,我向側右傾倒,連滾帶爬竄進樹林;我不挑石階小路或寬敞的地方走,盡往矮灌或密林衝。
那群傢伙騎馬耶!這是一種對方開車就朝小巷鑽的概念。
痛歸痛,奇怪的是眼前竟然出現血霧,在視線邊框閃爍;這畫面我見過,在一類的射擊遊戲,中槍時就是這樣子。
遊戲?
什麼鬼東西?難道說這是什麼虛擬實境的遊戲測試嗎?
腳底的刺痛、粗糙枝葉刮過毫無防備的肌膚、右肩被異物入侵的劇痛、快要負荷不過的心肺、身後緊追不捨的鎧甲碰撞聲……不論哪一個都真實到快讓我漏尿啊!
「咚」!
一支箭矢趕上我,釘在剛才碰巧轉彎的樹上;那不是手滑,他們真的想幹掉我,像在打山豬一箭箭射來
「幹你們是有病是不是!為什麼要殺我!我不過是個無業宅宅,殺掉也不好吃啊!」
沒用。吼完後箭矢射得更密集,根本是原始部落在圍捕獵物;叫的越慘,他們越嗨。
開什麼玩笑!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腳下一個踉蹌,跌個狗吃屎。
完蛋了。
身後的鎧甲碰撞慢下,粗重的喘息伴隨規律平穩的踏步聲,在距離我屁股不到五步的位置停下。
我趴在腐葉枯枝上,抓了一把爛泥,轉身撒出;後頭傳來一陣怒罵,還有驚恐的尖叫。我繼續奔跑。
到了林子深處,確認不再有人追來,才倚著一棵橡樹坐下,貪婪的喘氣。
太奇怪了,剛剛那種距離,他們明明能抓住我的,可是卻像被什麼絆住,沒有追上來因為我丟的泥巴?
怎麼可能不對。
在泥巴飛出去的剎那,我隱約看見了某種生物。身體一節節的,是昆蟲?但被昆蟲阻擋的士兵團,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說不定我一個人就能撂倒他們咧,哈哈哈
肚子好餓。
肩上的箭矢也還沒處理;考慮半天,決定先不要硬拔,折斷箭身就好。
天色逐漸昏暗,身上沒有任何照明設備,也沒有生火工具,必須在入夜前找到能夠窩一晚的地方。
我加快腳步,一邊尋找能果腹的東西;終於,在一棵樹下發現一小叢的野莓子應該是吧?它們看起來紅通通,拇指大小,有些像桑葚……
「鑑定:野生覆盆子,可食用。」
嗚喔!當我凝視野果時,腦中忽然有聲音傳出,感覺生冷僵硬,像典型的機器人聲道。
「靠,所以真的是虛擬世界?」
我伸手去摳拔肩上的箭頭。
幹,痛得要死!
放棄。摳傷口的穴實在不是我的愛好。
為了確認這裡是否為推測中的虛擬世界,我盯著一旁的樹。
「鑑定:小葉欖仁。」
「鑑定:小葉欖仁。」
「鑑定:小葉欖仁。」
「鑑定:阿勃勒。」
「鑑定:豔細身翅鍬形蟲(雌)。繁殖:是/否。」
什麼鬼?我有沒有看錯?繁殖?誰跟誰?我跟鍬形蟲嗎?哪個變態做的重口味遊戲啊?遊戲開發人員是有多寂寞啊連昆蟲都不放過!
繁殖就免了,幫我鑑定能不能吃比較要緊。
「鑑定:可食用。推薦油炸。」
真是太貼心了,乾脆幫我備好料熱好油,就可以開拍野味大主廚。看我這造型多合適。
我把鍬形蟲抓下來,考慮是否真的吃了牠。忽然間,牠扭動下腹,在我掌心產卵。
幹!產卵!摸一下就能生是什麼概念?開發人員是國小沒畢業嗎?「牽手會懷孕」是多久以前的太古傳說啊?明明其他部分做的那麼精緻,肩膀還「啵啵啵」在流血,偏偏重要的製造過程這麼馬虎;我要去跟你的健康老師抗議不過還是算了,昆蟲什麼的還是掛在樹上或變成脆脆的小點心躺在餐盤就好。什麼「激戰!妊娠鍬形蟲!」之類的我真的無法。
牠還沒種完米粒般的長白蟲卵就被我丟的遠遠的,正準備摘樹葉將卵抹去時,白米的尖端破裂,乍看下彷彿覆盆子的東西探頭,對著我扭動身軀孵化了。
對於孵化這件事更感震驚的我,完全忘記要把牠們甩到地上。那群小傢伙大約小指頭粗,彷彿會動的覆盆子,抬著頭,直勾勾的對著我。
現在是怎樣?要認親嗎?
「別對著我……」感覺好有壓力。
接下來發生讓我更震驚的事;牠們竟然一致撇頭,向右看齊難道說,這些傢伙會聽我的話?
「你,爬到地上;你,爬到我左邊肩膀;剩下的原地待命。」
結果令人興奮。
這群小傢伙宛如訓練有素的士兵,真的照命令行動。
「好了,停,你不要爬了,回到手掌上。」爬肩膀的那個只到手肘就癢到不行。
我盤腿而坐,開始研究牠們。
「鑑定:覆盆子鍬形鬼幼蟲(公)。
狀態:飢餓。
繁殖:不可。
進化:未滿足條件。
技能:覆盆子汁(可食用),建議搭配檸檬
最後一行是怎麼回事……算了。
我讓牠們自行去填飽肚子,自己則開始實驗。
仔細想想,一開始,我對鍬形蟲的繁殖選擇了拒絕;那麼,究竟是為什麼仍然發生繁殖,生下這群果汁幼蟲?
當時我手上有覆盆子,還有……血
這次我抓了螳螂,滴血。
沒多久地上就多一堆蛋,孵化;綠油油的小螳螂們列隊朝我敬禮。
呵呵。
我又多做了幾次實驗,大致掌握一些訊息。
透過血液,繁殖的下一代完全聽我指揮。
即使不用血液,只要選擇繁殖,也能獲得同樣的結果。重要的是,不必製造過程。
依照繁殖前加入的物質不同,能夠產生具有兩者特性的後代;覆盆子幼蟲就是例子。如果沒有加入其他物質,則只有母系的特性。
我所扮演的腳色,比較像是調和的催化劑。
簡直像生命的煉金術師。
我將這種能力稱為「生命調和」。並非沒有次數限制,似乎會消耗精力,試了三組我就感到像尻了十幾槍一樣疲憊。
我讓螳螂、甘草蚱蜢、紅莓螞蟻各自覓食,順便幫我打包能吃的果實。牠們離開沒多久,覆盆子鍬形鬼幼蟲小隊就回來了;鍬形鬼幼蟲幾乎有柴犬大小,渾身酒紅,閃閃發亮。
媽的,當牠們突然從草叢鑽出來的時候,我叫的像被閹掉一樣。
銀白的月亮斜掛星空,精疲力盡的我隨口吃了些果實,讓鍬形鬼幼蟲縮成一圈圈,當成靠枕和被褥。剛開始有些冰涼,軟軟富有彈性,像冷水軟床,過一陣子才慢慢暖活起來。認真說,如果不考慮外貌,這玩意是很舒適的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