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内史令进谏,太后同意施行新法,改元绍武,鼓励女子为官入伍。
绍武二年,陆云宴十五岁,从地宫中杀出重围,一路上靠抢银两和干粮撑过来。
到达繁都时正是寒雪尚未消解的初春,入城需要文牒,她瞄准好时机劫持一辆正好出城的马车,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土匪样,她剥下贵公子的白狐裘,披到自己身上。
然后捧起地上洁净新雪,洁垢面,捻碎早开桃花,染红唇。那公子应是绘画之人,车上木箱里有黛螺,她眉形好,但色淡,索性替自己画一画。吊梢眼顾盼间神采不绝,在眼角上点淡淡曙红足矣。
袖子够长,能遮住她被炙伤的手掌,唯独露出十指纤美,捧一袖炉,至此改头换面,跟刚刚那个用镰刀挟抵住人家喉咙的人,天差地别。
即便穷途末路,依然爱美如初。
她想起秦夕身上那几块随时预备分崩离析的烂布,看到那公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厮,她重新取出镰刀,“这位小弟,要衣服还是要命,你选一个?”
小厮倒是硬气,“外面那么冷,被你脱光了衣服迟早会冻死,我还不如穿着衣服赴死!”
到最后只着单衣的公子和昏迷不醒的小厮被抛在冰天雪地里,巨匪陆云宴驾起马车扬长而去。
十三岁时离开,以前褪色府门漆成朱红,两头在门口蹲踞的石狮子还在露齿憨笑,脚下幼崽不知被谁的手掌婆娑得光滑如镜。
陆云宴握着兽首环笃笃叩门,取下挂在脖子上的一枚铁扳指,递与看门的仆从。偏偏一抬头就看见檐下挂个红辣辣的大灯笼,她撇嘴以表示不屑,陆柘一向沉冷,不知何时变成恁地俗气一个人了。
难不成这座府邸有了女主人?两年时间,也够他造一个小陆柘了,侯府住不下的话,干脆带着马车里那半死不活的秦夕去浪荡天涯吧。
瓦上春花,冰柱消融,朱门重开。
是陆柘,容貌较往昔更为英挺,身上还是颜色样式皆老气的旧衣。
一阵暖风扬起细雪,吹动乌发千丝万缕,陆云宴心中万里晴空,用事先练过千百次的语气说,舅舅,我回来了
陆云宴把秦夕安置在一处小别院养伤,没料到他反倒娇气起来,成日用白纱把自己从头到脚遮起来,声称要等脸长好了才能让她看。
陆云宴懒得理睬,“你养好脸就快点回自己家去。”
秦夕脸皮厚比城墙,无赖嘴脸,“我不回。”
“救了你一次还讹上我了吗?”
“是呀,我还没报恩。”白纱轻轻震动,是他在纱下笑,“挑水砍柴,杀人放火,算卦扶乩,洗头暖床,都会,您是捡到个宝贝了呢
相比秦夕浑然天成的没脸没皮,陆柘则是一成不变的寡淡,他军中事务多,不过晚饭一定会回家陪她和陈叔一起吃,说的话来来回回也是那几句“多吃”“小心烫”“我先走了”。
饭桌上陆柘给她夹的菜能摞成一座山丘,但他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坐定,沉默是金,只看菜,不看她。
原本以为已经熄灭的心,冒出一簇蓝幽幽的火苗,像野火在秋田蔓延。
陆云宴转而同陈叔搭话,“我外公,就是老侯爷,吃饭的时候,也都是这么闷的吗?”
“一点不闷,还很精彩,有时老侯爷和你舅舅一言不合,能把饭桌掀了,扬我一嘴的沙子。”陈叔煞有介事答道,“你舅舅被按在地上打,揍到鼻青脸肿继续吃饭,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个缺了角的破碗里面。”
“陈叔,你记错了,那是汗,不是泪。”陆柘出声提醒。
云宴饶有兴味地观察陆柘的表情,“我要是有孩子的话才舍不得打呢,也不会冷若冰霜地对待,要抱在膝上吃饭,要宠成天下第一神气的小姑娘。”她复又冷笑了一下,“陆家人都是怪胎。”
陈叔浸在往事里,絮絮叨叨,“最得老侯爷宠爱的是你娘亲啊,知道你娘亲喜欢腕钏,就攒下了几十对,每逢提起筊丫头侯爷都在笑——虽然笑起来样子也很吓人就对了。不过筊丫头也争气,她的刀法,世间罕有的好。”
陆柘附和,“实在惭愧,我也打不过二姐。”
“我娘她怎么可能会刀法,她只会抄佛经跪神佛,她甚至没正眼看过我……”陆云宴的声音逐渐拔高,在失态之前及时抑制住,酸涩苦嘲,“大概她前半生里有刀法,后半生有佛经,唯独没留出我的位置吧。”
陆柘定定直视她,末了还是动筷夹起一块鸡肉,往她碗里高耸如云的山峰再添一层,“吃菜。”他嘱咐,又在峰顶叠了一颗黄澄澄的熟板栗。
“板栗不够软,鸡肉也太柴,我不想吃。”
陆柘面上没有恼意,只轻声说道,“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道菜,那时没牙,又馋,爱闹,是我嚼碎了再给你吃的。”他招手唤来仆人,“我不该说这些。不爱吃就把这道菜撤下吧。”
“等一下,这是你做的?”
“嗯。”
陆云宴别别扭扭地拾起撂下的筷子,颤巍巍夹起那颗板栗。
板栗坐在两条筷子上,如同上了花轿的新娘子一般,被她“呜”地一口吞进嘴里,“不必撤了,我会吃完的
曾经以为,回到侯府,一切皆能翻篇。
凤铎已经成为无头的亡灵,追不了她那么远。
可是如同蝎子蜇人的当时,疼痛尚能忍受,待毒性发作,才明白无药可解。
之前一路逃亡,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而当真正闲下来时,只要合眼入梦,那个人必准时守候
“有人教过沙蜜珀一些功夫对不对……我猜,应该就是那个让你伤心欲绝的罪人
“沙蜜珀再瞪着我的话……我会忍不住把你做成偃偶的。”那个人亲昵地在她耳畔低语。
“看来要打断全身的骨头,再续筋连骨,重新长合,才能抹掉那些痕迹。”
喀。
“十指不够美,都折断吧,我会给我的沙蜜珀,最好的身体。”
嚓。
我不是什么沙蜜珀!我是陆云宴!骨骼一寸寸粉碎的疼痛海啸般席卷而来,让她化身断头的毒蛇,孤注一掷地住咬他作恶的手腕。
凤铎温柔地叹息一声,然后低头,同样迅疾凌厉地咬住她肩头。
她知道他即便再举止淹雅,如帝如神,那身漂亮皮囊下,全都腐烂透了。
两兽面对面相斗,寸步不让,战势胶着。
凤铎将指尖探入她肩上伤口抠挖,她痛极松口,随即被扳转按倒,摆成跪伏的姿势。
他自上而下俯瞰,她的腰与臀犹在不安分扭动,舌与唇滑过这段拱伏曲折的山峦,沾染鲜血的指尖爱意绵绵地探索她双腿间,根本不需取悦,山洪已顺流直下。
嗜杀总是伴随爱欲,杀欲越重,爱欲越浓。
她无法分辨明目张胆进入自己身体的到底是仇敌,还是挚爱,席卷而来的欢愉大过一切,用于称量万物的理智天平已经失衡。
他的身体越压越低,成为厚重乌云欺压山顶,他胸口亦满布石青色纹身,与她后背的图案亲密相吻,齿轮严丝缝合对上,他们从相连的地方开始溶和渗透,彼此吞纳。自此她媚声唱叹,防线全线溃败,只有臣服,只剩臣服。
雕青化为无数条爬虫细蛇,在他们的皮肤上鼓动跳跃,侵染全身,形态宛若榕树在地面上盘凸的根,亿万条雄蛇雌蛇同样在缠尾交合,每一次冲撞时她要承受亿万重极乐。
“沙蜜珀,你总想否认你爱过我,可是,没有别的人爱你了。”白森森的肋骨刺破皮肤,花般怒放,再次合拢,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以肋骨为囚笼,将她锁死在自己怀抱中。
一共七个晚上,一半的梦里她扼住他喉咙将其杀死,一半的梦里她忘却所有与他交欢。
比起每夜重温断骨之痛,有一个事实让她更觉可怖。
她的身体在想念那个人的入侵,愈来愈甚
陆云宴在撑不下去时,有动过陆柘的念头。
如果说陆云宴在十三岁时的那个元宵节已经死去,现在占据她皮囊的不过是一个借尸还魂的野鬼,那么陆柘也许是她留恋阳世的唯一理由。
她遁入夜色,花木间潜行,酝酿一场奇袭。
远远看着,陆柘房里的灯还亮,待她走近,火光霎时即灭。
“舅舅,我知道你没睡,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陆云宴竭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一面侧耳倾听房中的动静,里面太静,她可以想象他端坐床沿眉头微蹙的模样。
“太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终于有了轻微的响动,应该是他在脱靴。
这具躯壳像是皮下都是水,稍动一下水声哗啦作响,裙下的摩擦都能让她情难自禁。
“你不敢让我进去,是里面藏了别的女人吗?况且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哎——”她调笑着用指尖嗒嗒扣门,志在必得,“舅舅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灭灯的是吧,如果不是心虚的话,反倒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所以,开门吧。”
陆柘的声音有了起伏,是身为大家长的严厉,“如果夜里你敢这样去敲男子的门,我会去拧断那个人的脖子,然后把你关起来管教。”他走到门边,依旧没有开门,“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下不为例。”
陆云宴还在笑嘻嘻的脸一瞬僵硬,她低头怅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那时还小被拒绝了也是活该。”
她重新抬头,眼睛熠熠生光,说得又急又快,“可是我现在不一样了,我懂得很多了啊舅舅,血缘那种东西我根本不在乎,是因为你我才回到这里的,心里在意的,真真正正只有你一个啊!”
爱一个人,如教徒崇仰天神,动辄焚身以献祭,一腔孤勇,不留退路
月亮到半夜才升上天顶,月相饱满,是一颗正正悬在夜空中的亮堂金珠,光让雕花木门在地面上投下阴影,也让陆柘看见门的另一端那个小疯子的轮廓。
陆柘光着脚,蹑步走到门前,呼吸隐匿得近似于无,隔着那扇门,他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
年少时期的心动是和盛夏骤雨一样寻常的存在,小疯子可以在长大后笑言那不过一场荒诞梦,淋过雨衣干后又是一派晴天,他却一人呆在她当初建造的空城中无门可出,终年阴雨晦暗,那时又将如何自处?
扎根于土地的树木不能盲目地等待候鸟。
靠着苦行僧般自虐的意志,他逼迫自己退回床边的位置,“云宴,不要把你的心托付给任何人,不要给任何人能伤害你的机会,我只希望你最爱的人是自己。”
他的那些话不是她想要的回答。陆云宴脸上仿佛挨了一耳光,双目也开始失焦,她捂住脸,带了哭腔,“我不明白
“你养我只是为了责任,其实你什么都清楚,不过是默不作声看着我出丑而已。”她从混沌中渐渐摸到一个理由,紧紧揪着不放,“那个元宵夜你有找过我吗?你像个懦夫一样逃走,是了,你前途似锦很害怕名声被玷污吧
“我后来去找过,关于那件事我很后悔,云宴,我会弥补你,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骗子,你为了你的家国天下,后来还不是去了漠北打仗,我跟功绩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积累的重重怨气找到出口,喷薄而出,“那你一开始为什么答应接我下山,是为了多一个闲暇时能逗弄两下排解寂寞的宠物?比起我娘的冷漠,你这样子更可恶。”
她分裂出另一个灵魂,悬在半空悲哀地看着示威的自己,恶毒地将一句句失控的话语刺出去。
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习惯一个人睡,真是没有半分长进。
舅舅,请开门看我一眼,我很难受。
然而陆柘只会叹气,发怒也好,冷笑也好,至少,让她有点被在乎的感觉。
于是哀求变为怨毒。
陆云宴神情萧索,唯独嘴角挂一抹放浪凄迷的笑,如同乘夜而来的艳鬼青狐,“我想着你,自渎过。”
她的舌尖舔上门上的白纸,唾液将纸洇得透明,口中水声黏腻缠绵,“你要是戒情戒欲,那就戒一辈子,别栽在我手里。”
她断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