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暨半跪抱拳,行的是下级参见上级之礼。陆云宴和太虹站着受了这礼,等曾暨站起,两人躬腰长揖作礼。
他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不像城里养尊处优的贵人,武官老得快,胡须上有青有白,雪落荒草。但背上的肌肉虬结,孔武有力。
即使她们现在官职远在曾暨之上,因那句“尊师重道”,情义总不能忘。
才安顿下来,曾暨便唤了两人,单刀直入,没什么客套,拿出一大摞填满密密麻麻小楷的地图,把她们打过的大小战役挨个挑出来。关于破军擒敌,降城得邑,粮草运行,有些东西当时未留意的,都被他一一简明扼要点出纰漏和不足,此后引以为戒。
被数落最多的自然是陆云宴,这次来得迟了都让曾暨反复强调,“兵贵神速,援军早到一刻,可救百人性命,可挽战局危亡,你有什么事,能比这更重要?”
说是教训也不太像教训,这是武者的严苛与郑重。
“没有。”
等到曾暨终于大发慈悲地示意陆云宴和太虹两人可以离开时,屋内的已点起烛火。
陆云宴还要再行告退礼时,曾暨率先发话,同时不耐烦地挥手,“罢了罢了,我知道你骑马行了,又在这里坐了大半天,早就不耐烦我这老头子了,脱了我这‘马笼头’赶紧去撒撒野吧。”
“啊,曾教头,云宴并无此意……若是教头想要继续叙旧的话,多坐一个时辰也无妨……”陆云宴站也不是,作也不是,越说越觉得在曾暨炯炯目光之下,这份虚情假意无处藏身。她这等人物,可是能把陆柘给耍得团团转的啊!
曾暨不语,只紧盯着陆云宴,眼神如铁凝重,她则觉得自己像被锯了喉咙的鸡,喊不出,瞎扑腾,腿发软,脚打滑。
太虹笑眯眯出来打圆场,“之前在书信里,我和云宴作了一赌,现在她输我一诺,我可等不及让她去兑现了,改日,我定携云宴再来讨教。”
即使蓬芜的胡须遮住大部分脸,依然能感觉出曾暨表情似有些许柔和,他转而凝视太虹,咄咄逼人的气势无形散去许多,“看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去吧。”
陆云宴如逢大赦,被那双凌厉鹰眼摄住的魂魄终于归位。
两人并行离开,倒不再纠结于那些虚礼上面了。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曾暨的声音再度传来,在云宴听来这心惊肉跳的程度不啻于夜半战鼓齐鸣,“饮酒要节制,休让我看见你那副丑态尽出的样子。”
太虹少沾烟酒,嗜酒又放纵的只有她陆云宴一个人。
这番敲打之下,她那得来不易的好心情当即烟消云散,顿时惶惶不安,如惊弓之鸡
悦风楼中,烛台竦立如鹤,鱼灯闪闪灭灭,章华宴所,笑语绵绵。
太虹早已定下雅间,预备为陆云宴接风洗尘,房内除了两位乐师和一束烂漫流霞的沙棠花之外,再无其他。
也是,并肩而坐喁喁私语,比推杯换盏说那些官场话更合她意。
“我确实不明白,到底曾暨有何可怕之处,他话里也没有刻意夹枪带棒,可以说是半点不掺虚的赤诚之心。虽说严厉了点是真的,不过,也不至于让你怕成这样。”太虹拎起茶壶,向竹杯里倒一杯山楂茶,私下里她早已除去武官的装束,只将长发束成一股,侧头斟茶,马尾与水流,相得益彰。
“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心虚吧,因为知道自己缺点数不胜数,再怎么改正,也做不成他心目中所期待的那种将领,所以不如将就这样过着喽,可是他又看不惯我自暴自弃的样子,我从小野到大,哪能受得了别人事事管教,有时是无心之过,有时是有意拂逆。”陆云宴仿照伤春悲秋的才子凄凄哀叹一声,“难就难在,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如果真有得拣,他应该更中意太虹你这样的弟子吧。”
太虹无可奈何,明知她话语中多戏谑,还是忍不住出声辩解,“胡说,都是弟子,一视同仁,里有更中意的说法。他是爱惜你的才华,只想引导你走正途。”
云宴往自己嘴里填了一筷菜,囫囵道,“峤琀雪峰的龙马虽是好马,也没听过有几个凡人敢去降服的。”
“对对,老陆你说得有理。”太虹捧起竹茶杯,手上粗大的关节和竹节如同根而生,她慢慢啜了一口,水汽濡湿她黑白通透的双眼,“我们几年前刚刚入伍时,还带过小母马去借种,后来被成群的龙马撵着跑,好不容易跑回营地,你鼻子流的血把衣襟前面都打湿,那会儿可真是让我吓得半死。”
有时阔别许久,陆云宴是真的会不记得太虹的面貌,她又不似酸腐文人,喜欢为对方画个像带在身边什么的,只是记得她那双眼睛。
在太虹不是河湟道的昭德将军,她也还不是小将军时,两人经历一天的厮杀,在雪水融成的小溪边洗盔甲,太虹洗掉脸上的血污,原原本本露出那双澄澈双眼,瞳仁乌黑,眼白泛青。
老人的眼白会混浊,幼儿的眼白是鸭蛋青色,太虹她有一双很年轻的眼睛。
雪山下,草地旁,陆云宴当时卷起裤腿站在溪水下游,直怔怔地目睹这一瞬的美,她知道过往的经历造就她这样的人,无法抗拒,但她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呵护这份与她失之交臂的人生。
“那时我们说过,等到当上将军那一天,要到繁都最好的酒楼,点最肥美的龙趸鱼喝最贵的酒,请最出名的琴师来伴奏。是太虹你舍不得离开这里啊。今年不管怎样,都去一次都城吧,边关太冷,去那里感受下人间烟火气。当年守城战,缺粮少食,熬坏了胃,也好好将养一下。”
太虹面前只摆了一碗砂锅慢熬的米粥和两三样杂蔬,不见半点荤腥。陆云宴这边就丰富得多,一道道精致菜色,一壶壶陇地佳酿。
太虹静了下,只注视着房内横卧的一束沙棠。
陆云宴以为她又要找借口时推拒自己的邀请,太虹却答应了。
“我算是生于深山,长于深山,这次就出去见见世面吧。说不定我走出去一圈,再回来时,就能找到那个想见的人了。”
“依然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是啊,”太虹倒是不遮掩自己略失望的心情,“偶尔我也会以权谋私一下,让身边的人去打探,有时真会怀疑这个人有没有来过这世上,半点风声都捕捉不到。不过不光我一人是这样,曾教头也依然没找到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呢,我一想到他年岁那么高还是没得偿所愿,心里也会稍稍好受些,毕竟我还年轻,能多找几年。”
太虹坦坦荡荡笑起来,“我这样是不是太坏了些?”
陆云宴揽过太虹,勾肩搭背,邪气十足的狐朋狗友样,“那你这些年岂不是过得很艰难,要不要找几个漂亮的小倌人,我请客。”
“你是自己想了吧,硬要往我身上扯。”
陆云宴用脚指头稍微想了一下,要是出去狎妓的话,一个是逃不过陆柘的耳目,另一个是躲不开秦夕的卦术,到时两边都闹崩的话,很麻烦,自己又要花钱往秦楼楚馆里厮混,估计自己的相好们一个二个早就从良了。
“真没以前贪玩的荒唐劲了,本来以为自己是个洒脱的人,可结果……”陆云宴从怀里拿出一支金海柳的烟斗,比一掌稍长,灿金皮质,浅绿晕彩。她已戒烟多年,不过有时还是忍不住拿出爱物婆娑,置于鼻端轻嗅,隐约能闻到旧日荒颓。
陆云宴以烟斗撩开玉珰帘,被陇地粗犷美酒熏醉了眼,半张脸犹隐在珠帘后,举止间是数不尽的风流贵气,“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怎的弹到一半就不弹了?”
垂头抚筝的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蓦地听这一问,惊得指法都乱了阵脚。
陆云宴只能掏出银子给小姑娘压惊,“莫慌,你弹得很好,比我在都城遇到过的大多乐师都要好。”
弹琵琶的年纪长些,自然也淡定,见状含笑答,“鸾镜回官人,曲子名为《石中珠》,本就是残篇,下半阕并未流传于世。”她转而呼唤那个小姑娘,“绿湘还不谢过官人。”
小姑娘踉跄几步上前,头死死压着不肯抬起,结果银子时艰难地嗫嚅道,“多、多谢官爷……”话刚出口方知有误,她极快地向上瞄了陆云宴一眼,“谢过官娘子
“我这嗓子,听起来很像……官爷?”陆云宴本是有些忍俊不禁的,却又怕出言伤了脸红得要滴血的小姑娘,到时她一言不发弃筝钻到地底就不好了,于是只得草草应一声“不必谢”。太虹丝毫不理解她的苦心,嘴角已笑抽,仍强装一本正经地问道,“老陆,你何时与秦十三成婚了,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请诸位官人勿怪,幺女年幼,初来西鸿,加之我管教不周,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见谅。”鸾镜温温婉婉一笑,放下琵琶,款款行了一礼,广袖束腰,身姿娇娜,“恕我多言,想必官人去过繁都,可识得一位名为伽黎的人?”
“我想想,”陆云宴举杯沉吟片刻,“确实不认识,为何出此问?”她记不得名字的只有两类人,要么是刀下一缕亡魂,要么是床上一夜过客。其实近来收敛不少,都是年少荒唐,年少荒唐。
“官人有双和故人如出一辙的眉眼。那时族人都说,造物一定是偏爱或深恨,才会赐人这样一副不知祸福容貌。他是我幼时声乐启蒙,我半身技艺都为他传授,包括《石中珠》的上半阕,他说我未懂情事,怕是弹得出皮骨悟不出精髓。我欲拜他为师,他却说自己徒秉倾城貌,半生如飞蓬无枝可依,不愿收徒。二十多年前,他跟随一位无疆客来八泽大地,从此再无音讯。”鸾镜抱回琵琶,欲起指复又按弦。
太虹不自觉攥拳,“我过阵子会去都城,到时定会为你打听他的消息。”
换作鸾镜微笑摇头,“这份好意鸾镜心领了,只是,当真不必。我族人死后化为千风,无论在这世上哪个角落,都会魂归双塔。我有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用骨簪拨琵琶,说传我《石中珠》的下半阕,梦中我还是稚子。第二日我到双塔去寻找镌刻有他姓名的金铃,遍寻不到,也许他已化作清风,而我嫁与他人,育有儿女。”
“后来我多多少少经历情事浮沉,可依然弹不好《石中珠》,大约确实是逝者难再追。”光泽柔和的玳瑁指甲停在蚕丝弦上,如蜻蜓立在菡萏尖尖,“请允许鸾镜献丑,身为徒弟火候不够,有败坏师名之嫌,但诸君为我知音,还请一听。”
是《石中珠》的下半阕,曲中翾族战神离璈和豢龙官千临终于互通心意,披玄纁羽裳,踏龙蛇之桥,永不分离。
她是弹给那双绝似伽黎的双眼。
世人大多经历爱而不得的大悲,极少经历失而复得的大幸。
鸾镜长相柔婉,酒量却凶残,春山眉黛,眼中泣泪,嘴上灌酒不休,琵琶声断了又停,停了再续。陆云宴当自己是个陪饮人,且在他人的故事中醉一场,她想自己一生纵情,庆幸有人回应。
太虹自胃伤着后就鲜少饮酒,此情此景,依然忍不住薄薄含了一口,久别重逢的辛辣宛若炭火,直直从喉间烧穿到肚腹,如此,方得好受些。
绿湘以纤指拈杯,举高,怯怯一句,“敬官人,敬娘亲,也敬……娘亲的师傅……”她试图一饮而尽,最终还是呛得咳嗽不止
“别在我肩膀上面吐啊,真是,长得比你高就得背你回房,平时和你一起还要帮你打伞……”太虹背着神志不清的陆云宴回府,不用转头便知自己逃脱不了满身都是秽物的命运,算了,都是死人堆里出来的,什么没见过。
陇地秋深,夜里降霜,平白无故就会忆起许多往事来。
她背着她走在石道上,两旁灯火渐次熄灭,如同曾经的无数个夜里。
忽闻得后背云宴朦朦胧胧叫了一声,像个娇气的小孩子。
“你说什么?”太虹驻步。
“舅舅,有点冷。”
太虹低笑,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