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初夏的告別,至今已相隔四年。
人生面貌的轉變是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突如其來的轉變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到。就如凌采,丈夫突然在家中暈倒,她雖然理智地將他送進醫院,寸步不離地守在床榻旁,卻沒能接受到他病重的消息。
消瘦的手臂讓她陷入萬丈深淵,病房外的親友都在祈求上蒼能讓病人度過這個難關。無奈在醫生的反覆診斷下,道出患上未期癌症的事實。
躺在床上的他半句話也沒有說過,面色蒼白得凌遲著凌采的心:「是不是我不夠好,所以你對我半點信任也沒有?就算是病了這麼重要的事,情願給晴兒知道也不讓我知道?」
歉疚的視線對上凌采,宣奇知道這些年來自己都虧待了她。為了保護宣俊浠在她心裡的地位,他強迫她打掉難得懷上的孩子;就算倆人結婚多年,他仍是沒有將半句心事與她分享過。
「我想見孩子。」
牽動著兩片蒼白的唇瓣,虛弱的聲線瞬間衝擊著凌采的聽覺,抹掉臉上的淚水連聲地道:「我現在就去通知他回來。」
匆匆答應宣奇的願望,凌采連忙離開病房走到坐在外面長椅的人道:「晴兒。」
「采姨?」從長椅站起來,聶晴濕潤的眸光注視著一雙哭紅的眼睛。
握住她溫暖的手,凌采想起了宣奇那雙冰冷的大掌。
鼻頭一酸,她又想哭了。
「幫我通知俊浠回來。」
乍聽久別的名字,聶晴不由得顫抖起來。
四年前被拋棄的一幕仍然不時刺激著她的心臟,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再與他有任何交集。但要如果不通知他回來,他們父子或許趕不上見最後一面。
「好吧,只要他回來說行了?」
「沒錯。」
事情終究不能逃避一輩子,四年前的事雖然曾經讓她痛不欲生,但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她,她已經變得很堅強,她沒問題的。
她不是自己一個
留學的日子轉眼間已近四年,宣俊浠從一個無名小子搖身變成在美國名門大學擔任資深研究員的有為青年。歲月與獨立生活令他成熟了不少,在當地更發展了一段甜蜜的異地情緣。
「俊浠!」一個擁抱,女人吻上她心愛的男人。
緊擁著懷中人,宣俊浠迎上致愛的唇。
溫瑜是他在美國認識的台灣女孩,在美國留學這四年間,他們一直共同生活在一起。她的溫柔比得上聶晴,身上更有一份令他難以抗拒的魅力。如果硬要說兩人的不同之處,就只有她們的家庭背景而已。
不捨地放開她,宣俊浠伸手探著那微熱的小額:「妳還有點燒,為什麼不乖乖待在床上休息?」
「我想你嘛!」撲進他懷裡撒嬌,溫瑜雙手緊抓住他不放。
「傻瓜。」強行拉開她的雙臂,宣俊浠果斷地抱起她步向臥房:「妳給我乖乖睡下,否則我要生氣囉。」
「可是人家已經好幾天沒見過你了,這陣子你都忙著研究沒有回家睡,現在難得盼到回來,可是又要人家去睡……」抱怨的語氣,溫瑜明示不喜歡他的安排。
捏住她的鼻端,她嘟嚷的嘴臉不禁把他逗笑起來:「我要工作嘛,平時我都聽妳的,妳現在就聽我一次好不好?」
「好吧。」瞌上眼皮,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溫瑜還是乖乖睡下。
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入睡後,宣俊浠才回到書房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在美國的四年裡,他的工作就是培養不同植物和化驗動物的屍體,為的就是要研究動植物遺傳學與病毒變態。
雖然每天做著相同的事讓他漸漸感到厭倦,但總比從前待在父母身邊時來得充實;不止兩餐溫飽,又有心愛的人陪在身邊,這一切對不喜歡生活奢侈的他而言已經是最好了。
這四年裡他也曾想起那位對他唯唯諾諾的女人。
對她,他實在有太多歉疚。
因為他不止辜負了她的感情,更對她做了一些無法彌補的事。如果他是個無情的男人,那麼她的愛對他來說就不會變得那麼沈重。
可事實他不是個對感情無動於衷的人,她的愛確實是感動過他。但對於十多歲的他而言,父母之言的婚約卻阻礙了他前進的步伐。要是他真的跟隨父母的安排走進人生終點,年輕又愛嚐鮮的他當然是完全接受不到。
所以他才暪著眾人投考美國的研究所,藉以逃離婚姻的枷鎖。
認識溫瑜只是很偶然的事,但她的出現卻融化了他空虛的心靈。
在一個炎熱的夏日裡,他在途經校園內庭時巧遇因炎熱天氣而中暑的她。在身無旁人的情況下,他硬著頭皮把她送到醫療室,亦因為這樣才從醫生口中得知她是由台灣來求學的小孤女。
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世,他對她起了憐憫之心,對她百般照料。可當時的他對溫瑜來說只是個熱情的小弟,別說能發展感情,對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感覺。但二人的相處漸漸變得理所當然,到最後,更在神聖的聖誕夜交出彼此而確實了現在的關係。
放下剛完成的檢察報告,眼睛對上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雪境;想起當年那個什麼也不會的自己,宣俊浠更是無法相信現在的這個他。他變得獨立,變得成熟;不再依靠父母,還照顧起身邊的人。
這些事,四年前的他是絕對無法處理得到。
突然深夜的房間響起電話的聆聲,雖然感到疑惑,但宣俊浠還是拿起話筒接過電話:「晚安。」
久違的聲音從話筒響起,聶晴抵住那份激動緩緩地道:「是我。」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嚇住了他,自從離開香港之後,他已經四年沒再聽到過聶晴溫柔的嗓音。她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比年輕時更溫柔好聽。
「好久沒聯絡了,妳好嗎?」
「我很好。」
「上大學了嗎?」
「大二了。」
長話短說的回答,令宣俊浠心裡感到有點難過。難道他的離開,他們真的連親人的關係也不如了?變得這麼陌生,那麼有隔膜。
難得她來電,宣俊浠硬著頭皮打開話題:「找我有事嗎?」
猶豫了一會,聶晴鼓起勇氣把話說開:「姨丈他病倒了。」
「什麼?」難以置信的喊,宣俊浠不相信健康的父親竟然會病倒。
握著話筒,聶晴半帶懇求的聲線說:「你可以盡早回來嗎?」她希望他能盡早回來,與宣奇見上一面,要不是她不知道姨丈能撐多久。
視線對上書桌那張半年前父親來探望時所拍的照片,鼻酸感立時纏著他的鼻端,不詳預感縈繞心中,沒再追問下去,直接反應便是回覆了她的話:「我盡快趕回來,有什麼情況妳也要盡快通知我!」
「我會了。」確認著他的情緒,聆聽著他漸漸平穩的呼吸,聶晴才柔聲道別:「那……再見。」
「再見。」
話筒傳來掛線的聲音,聶晴才依依不捨地放下電話。
她知道宣俊浠一定會回來,所以她祈求上蒼能夠給姨丈多一點時間,讓他們父子能夠好好團聚,否則這世間的遺憾,可能又要再添加一分。
掛了電話之後,宣俊浠迅速回臥房收拾他的行李。
搜索的聲音吵醒熟睡的人,張著疲累的眼眸,溫瑜注視著那張熟悉卻展現著緊張的臉龐問:「你在找什麼?」
「我的護照呢?妳放到哪裡去了?」
「這麼晚你找那個做什麼?」
停下搜索的動作,宣俊浠坐到床邊說:「剛剛香港有電話來,說我爸病倒了,所以我要盡快趕回去我陪你
「不。」擁住她,拒絕她的話:「妳現在不適合坐飛機。雖然我很想把妳介紹給媽媽認識,但妳現在的模樣兒會把她嚇倒的。還是說妳想以這個樣子來見她?」
「我才不要用這張臉去見你媽媽。」垂著臉,溫瑜如實地道。
「這就乖了。」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暫時我也不知道,情況要回香港之後才能回答妳。」
「嗯。」抱住他寬厚的肩膀,溫瑜敏感的女性直覺告知她,這倘回鄉之行可能會成為他們分手的導火線。但她畢竟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憑什麼可以把他留在身邊?
也許當他回去之後,很快便與年輕的女孩搭上,然後徹底地忘了她。
意識到她的心事,宣俊浠拉開她憂心地問:「妳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你回去之後絕對不能花心喔!」
「傻瓜,我怎麼會花心呢?」親吻她微香的秀髮,他就像平常一樣那樣愛她。
如果情況許可的話,他多想把溫瑜一起帶回香港,但她的體質卻比普通人易病,就算不捨也不能在她患病期間增加她的負擔,所以還是把她留在美國才比較安心
十多小時的長途機,宣俊浠終於從美國回到香港。經過數分鐘簡便的入境手續,他牽著兩個隨身行李急步往到境大堂跑去。
「良嫂!」
目光對上久別的人,良嫂興奮得把結伴前來的人給忘掉,橫衝直撞的跑到他面前去:「少爺,你終於回來了!」
輕摟著她,宣俊浠用那雙比從前還要寬大的手臂來安撫她:「對不起,要妳擔心了。」
「回來就好。」離開他的懷抱,良媛望向身後往他們慢慢走來的人說:「表小姐,我們可以走了。」
對著良嫂微微一笑,聶晴隨後對上驚愕的臉容。
全神貫注望著眼前的人,她那雙清晰的眼眸完全將他攝住。這樣的事確實令人難以相信,經過多年的洗禮,清純的小女孩竟然長得出落大方。
「妳變很多,看起來感覺不同了。」
把他的話聽進耳裡,聶晴只是勉強地微笑著:「你給我的感覺也不一樣。走吧,采姨已經在醫院等著了。」
「嗯。」
看來歲月真的能讓一個人有所改變。聶晴不止外表改變很多,就連面對他的感覺也比從前更冷淡。經過這些年以後,她在性格上有所改變也不足為奇;只是這樣的改變對宣俊浠來說,卻是難以接受。
坐上聶晴的小房車,會駕車的她又令宣俊浠眼前一亮。
四年前的她真的不見了。
那個只會圍著他轉的小女生,連西貢在哪裡都不知道的她,已經不再需要他了。
是凌真令她改變的嗎?
沉默下來,這認知令他感到難受。難受得連聶晴在跟他道說父親的情況也全無反應。
「表哥!」
在紅燈前停下,聶晴利用這短短的時間叫住一直無言的他。她不知道他心裡真正的想法,只是以為他是因為宣奇的情況感到難過。
「少爺……」良嫂同樣地認為,她年老的手拍著坐在前座的人肩上。
意識一點點回來,宣俊浠微笑著望向兩人:「我沒事。」他絕對不能讓她們發現自己心裡想的人竟然是聶晴,而不是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就這樣,他們又再過了不遠的車程後,終於到達宣奇所在的醫院。
「爸爸
凝望床上蒼白臉色的人,宣俊浠的心臟變得異常緊崩。
眼前的人就是他的父嗎?
病魔竟然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原來健壯的他現在連臉也瘦得陷進去。
忍住鼻酸感,他轉身望著坐在床邊的人問:「是什麼病?」
「是末期肝癌。」想到丈夫快要離開,凌采忍不住又掉下眼淚。
激動得抓起母親的手,宣俊浠忘了力度會否弄傷她,眼神激動的喊:「什麼時候發現的?為什麼不通知我?」
「好痛,你放手!」掙扎著甩開他的手,凌采痛得叫起來。
拉著近乎失控的人,聶晴連忙上前將他們分開:「你先放手好不好,如果你一直這麼激動,我們半句也不會跟你說。」
目光定在比他矮丁點的人,她的話分化著他激動的情緒;發狂的手慢慢放軟,思緒也跟著冷靜下來:「現在,妳給我說清楚!」
視線撇開凌采的憂慮,聶晴滑過他身旁輕聲道:「你跟我出來。」然後略過他如殺人般的表情,擦過他的身旁往門外走去。
隨著聶晴離開病房,宣俊浠沒有跟著她的腳步走,而是抓著她迅速往大堂方向拉去。
「說!」
好不容易跟上他的腳步,還沒來得及停下就被他的聲音嚇住。
當她站住腳準備說出真相時,宣俊浠無視她的喘息,搖著她纖幼的手臂高聲喊著:「說啊!快說啊!」
忍住手臂上的痛,聶晴抬起頭皺著眉說:「你能不能再冷靜點?」
「再冷靜?妳還嫌我不夠冷靜嗎?」加重手的力度,宣俊浠已不能再冷靜下去,因為他相信父親的病絕對不是短期內所造成的!
「你們是不是一直瞞著我爸爸的病?」
心痛著他的感受,可姨丈交代的事,她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放棄掙脫他的挾制,聶晴垂著臉不忍地說:「在你還沒到美國之前,姨丈便已經知道自己的病了。他因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才決定放開對你的管制……這件事采姨是不知道的,而我也是在你離開之後才偶然知道。」
聶晴的話捏碎了宣俊浠整顆心,抓住她的手變得無力,整個人彷彿頓在絕望的空間。抬起頭,他悲痛地笑著:「原來妳在四年前就知道,卻沒有主動通知我?為什麼?」
「我要怎樣告訴你?」受傷的警號再度閃過,那段痛苦的回憶又再歸來:「我該以什麼身份找你?是你的表妹,還是被你拋棄的舊情人?」
一字一句的責備令宣俊浠無法怪責她。
沒錯,當年確是他放棄她在先,那他又能以什麼理由去責怪她?
「這個秘密是姨丈要我守的,我都是逼不得已才沒有告訴你。」
「算了。」轉過身,宣俊浠凝望著落地窗外的景色道:「我只是接受不到爸爸竟然連我也瞞著。」
明白他的內心有多難受,因為當日她知道的時候也難過了好一陣子。可身為獨子的他,是否不該繼續落寞自己的情緒?
走近他:「采姨快受不了了,你千萬別倒下去才好。」
緩緩轉過頭來,宣俊浠只是一臉愁容地望著她。已經好久沒見過她這個模樣,這樣反而讓他有點懷念。像是回到從前一樣,溫大的手掌輕撫她的頭自然地笑道:「我沒事的,放心。」
抗拒著那令人心痛的小動作,聶晴拉下放在頭上的手道:「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不會再那麼容易給你騙到!你知不知道我是真的在擔心你,請你別再這樣好不好?」
她的話令宣俊浠頓然沉寂下來。
他當然知道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因為她真的改變了許多。
「我知道姨丈的心願,就是希望你回來承繼他的事業,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姨丈走了,他的一切你要怎麼辦?」
子承父業?
這件事宣俊浠想也沒有想過。
「俊浠!」
明亮的叫聲劃破了二人的談話,同時把目光轉到聲音的方向,凌采緊張的臉讓他迅速回應:「怎麼了?」
含著眼淚,凌采強忍住傷感喊:「醒來了,爸爸要見你!」
二話不說跑回病房去,宣俊浠連忙靠在床前握著瘦骨嶙峋的手:「爸……是我,我是俊浠。」
張開重重的眼皮,微弱的視線搜索著聲音的來源。
看著父親那張辛苦的面容,鼻酸感又再回到他身上。用力吸住快要流出的鼻水,他低下頭靠在父親耳邊輕喚:「爸爸……我就在你身邊,你不用找,不用找了
「俊…浠……」伸出另一隻手,宣奇撫著兒子那張遺傳了母親的俊美臉兒:「爸…撐不了多久……你要…好好照顧……媽媽
猛地點頭,宣俊浠專心聽著父親最後的吩咐:「我知道了。」
「采……」伸出另一隻手,宣奇叫著他的妻子。
甩開聶晴走到丈夫身邊,凌采握著他的手道:「奇。」
緊握著兒子和妻子的手,宣奇用力說出最後一番話:「好好的活下去……俊浠,你要好好對…晴兒……知道嗎?」
「爸
合上眼皮,宣奇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爸(奇
傷心得掩住臉,忍住的淚水從臉頰滾滾而下;在宣奇斷氣的一剎,聶晴想起了這四年來的一切。那個每次見面都很樂天的姨丈,對兒子和妻子都十分鍾愛的姨丈,還是敵不過病魔的折磨。
上天為何這麼不公平?
他的兒子才剛回來,也不讓他們好好團聚多數天就來把他接走,難道上天是沒有同情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