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城不远的不孤山上有一座菩提寺,菩提寺供奉的确并不是哪位菩提,而是佛祖。菩提寺之所以叫做菩提寺,是因为菩提寺里有一棵菩提树。菩提树已没有人说得清它到底活了多久了,但许多年来一直安静地生长着,已经占据了半个中庭。
霍罂从菩提树上苏醒过来,脑海中涌现出属于这个身体的情感和记忆。
这是一副少女的身体,相貌教霍罂本尊的躯壳来说更清丽脱俗一些,眉目间慈悲舒展,额间一枚红痣,仿佛是在这菩提寺中听多了说佛讲道,周身都萦绕着淡淡的佛光。身量已经有及笄的少女一般高,胸前一双乳儿却只堪堪一握,肌肤是象牙白色,光滑细腻透着柔和的光晕。她长长的乌发未梳起,似瀑布般披散下来直至脚踝,穿着薄薄的红色齐胸襦裙,披了白纱质的广袖外袍,赤裸着一双白嫩的玉足,坐在树杈上。
庭院中来来往往上香的香客很多,寺中也有好些和尚,然而似乎并没有人看得到霍罂一样。她坐在书上看来往拜佛的人们,听着早课的小和尚声声念诵着的经文,坐在高高的树叉上荡着双足。
她自是不用在意树下的人来人往的,因为一般的凡人肉眼都看不到她。她不是人,她是一只妖。
霍罂是这株千年菩提树结出的第一颗菩提种子,因缘际会下没有被取用而是被埋在了菩提树下,到底是为什么一直不肯生长发芽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呆在这里,陪伴着这株菩提越长越大,越来越枝繁叶茂,经历了这件菩提寺从平地而起,而她始终只是一颗不发芽的种子。然后她就每日无聊地听着寺里的和尚念经,一遍一遍。然后,突然有一天,她觉得自己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她觉得她身体里好像充满了力量,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发芽了,她拼命地用力。再然后,她突然再次感受到阳光风和空气,她睁开眼,而情况与她想象的略有不同,她依然是一颗不发芽的种子,但她似乎拥有了一个人类一样的身体。霍罂成为了一颗菩提种子所化的妖,她从佛偈经文声中出生,眉宇间便都是慈悲,生来便有佛光笼罩。成为了一只妖的霍罂就在菩提寺住了下来,她喜欢这里的念经的声音,喜欢那棵诞生她的菩提树,喜欢听来拜佛的人们诉说自己的心声秘密,喜欢这个寺里所有老和尚小和尚年轻和尚。
未时刚过,菩提寺里敲了钟,中庭里聚集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又到了每日缘业大师讲经的时候了。两个小和尚照例将一个蒲团摆在菩提树下,备好饮水,去请缘业大师。霍罂笑嘻嘻地从树上跳下来,踩在缘业大师讲经的蒲团上转了几个圈。松垮披着的纱袍和身着的襦裙旋转着飘起,漏出裙子下未着寸缕的白皙小腿、膝盖、圆润的大腿,差一点就漏出腿间毛发稀疏的某处。她却仿佛不自知一般,又弯腰去沾钵中的饮水,点在自己眉心,然后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在这个人到来以后,霍罂留下的理由稍稍改变了一下。她最喜欢缘业念经的声音,最喜欢缘业常靠的这棵菩提树,最喜欢依仗着缘业看不见自己悄悄捉弄他时他抿起唇的样子,最喜欢初来乍到的缘业小和尚,最喜欢声名鹊起的缘业年轻和尚,等他变成一个老和尚还是最喜欢他。
缘业大师准时从禅房来到庭院里,霍罂就蹲在蒲团旁,双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京城周围大大小小的寺庙不少,供着大大小小的佛陀菩萨,算上一座姻缘送子十分灵验的观音庙,香火最盛的还是这座菩提寺。菩提寺声名在外的不止是它那株巨大的菩提树,更吸引来客的就是这位缘业大师了。
他披着最普通的僧袍,穿着朴实无华的僧鞋,除却修长的手指间捻转着的一串紫檀佛珠,和寺院里的其他和尚的着装并没有区别。但当他出现在庭院里,他又仿佛与其他人完全不在一个世界中,卓然独立。他身高八尺余,身形瘦削,但并不孱弱,剃了光头,又不知为什么并没点戒疤,相貌俊朗,丹凤眼,薄唇微抿。明明是俊美无双的长相,许是因为修习佛法并不流于媚俗,反而让人觉得严肃不可亵渎。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他看着钵中泛着圈圈涟漪的水,微微抿了抿唇,在蒲团上落座,看着庭院中听他讲经的众人,说道。“今日,我们来讲因缘法。”
“六因四缘所生的法,说为因缘法。因者能生,缘者助生,一切有为的生法,不出此六因四缘。也就是说一切法从因缘而生,生必有灭,故无常;生灭相异,故非一;非一则不自在,不能为主,故必无我;正报既非是我,则依报亦必非我所。以此由浅入深,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玩法,由随缘故。招果为因,缘名缘由
霍罂窝在缘业身边,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碰碰那儿。
缘业自少年时被方丈捡回菩提寺起,就慢慢习惯了身边有某个神秘的存在了。少年时就常常被动手动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起初有些恐慌,又无处诉说,他还颇为此苦恼过,后来发现那个存在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方丈将他领回寺时说他与这件寺庙有缘,他也着实显露出了对佛法独到的见解和独一无二的天分,后来诵佛读经多了,他想这或许也是他与这间寺缘的一种。
缘业闭上眼,继续讲经,对霍罂的把戏并不理睬,霍罂便有些得寸进尺了起来。
只扯扯衣服这样的小手段根本不够看,她可是觊觎这个人的光头好久了
霍罂伸手摸上了缘业园溜溜的光头,然后闭着眼睛讲经的缘业忽然顿了一下。
是那个东西,又来闹他了,但是这次不一样那个东西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他的身体!它触摸在自己的头上!是温暖的,柔软的!那应该是一双手!
缘业抬了抬眉毛,唇角勾了个微笑。他一直以来都在猜测,那个喜欢逗弄他的神秘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鬼魂?妖怪?某个神明?或者只是一种力量?他猜测了许多种可能但都没有什么切实的依据为任何一种假设提供证明。现在,他终于要抓到“它”了!
“师叔?师叔?”小和尚的声音把缘业从思绪中唤醒。
“阿弥陀佛。贫僧讲诵佛法,忽然有所顿悟,失礼了。”缘业睁开眼,目光柔和,笑容慈悲。
他这样说,自是没有一个听经的人忍心责怪他片刻的走神的。座下大多是菩提寺的和尚,常来听经的也大多是一些官家贵胄的女眷。缘业佛缘深厚,自来到菩提寺起精修佛法少年成名,最年不经事少年意气的那几年在国内讲经论道已无敌手,而后敛起锋芒好一阵闭关修行,更是进益良多。他名声太广,来听经的夫人太太最是信他,陪同着来祈福的一些大户小姐即使是不怎么信佛的,他那副丰神俊朗的皮相抵得过大半座京城的儿郎,多年以来也不是不曾有高门大户的官家小姐动心的。
这个人,又在骗人了
霍罂瞧他突然睁开眼,也噌地把手从从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缩回来,嘟着嘴蹲在缘业面前,盯着缘业那张漂亮的脸看。“亏你还是大师呢,大骗子。”她嘟囔了一句。
缘业自然是看不到近在咫尺的霍罂的,也听不在她对着他痴痴细语。那双手在头上抚摸的触感消失,他便觉得那东西应该是离去了,他这样想着,便觉得有些烦躁,敛了敛心神继续讲解佛法
这一日的讲经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听经的小和尚们都去了寺院饭堂用餐,各家的贵人也被一一牵引去厢房用斋菜,缘业在菩提树下坐了半晌,眸色深沉,等庭院里的人都散尽了,才起身向寺院后面的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