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虛弱的。
台北,無時無刻無聲無息地進行愛,縱然是虛弱的愛。
基隆河的流水,虛弱地推進了成千上萬的泡沫,飄過了麥帥橋彩虹弧度的底端,映照了灰色之中碰撞出億萬種色彩變幻的光。
空無一人的彩虹公園,寂寞的草皮發出蟲子出走的警訊,蒲公英就只能任由花傘的飄浮,告別新生命的遠颺。秋初停綠的草坪和殘土碎石子的道路交界,一張孤單的椅子上,降下來一朵白千層花,躺在呈現放射狀碎裂的木紋上,桃金孃科的白千層花,舒開了豐藏而多羽的花蕊,細細張搖著水分逐滴蒸發的蕊心,略有了黃白的枯萎顏色—宣示著,秋天虛弱地到來的消息。
放棄天空的秋雨,在台北,細細小小,飄下,無聲滑落在堤頂大道和行善路這個安靜交會口的天橋電梯上
一絲一絲
深深淺淺的雨水
在那個糝了漫天詩人色彩的雲朵上
墜成虛弱的音符
給了每一輛幻白虛黃的車燈流線
一個垂直畫面的切割
千千萬萬
卻不知
哪一盞燈
才是我歸去的方向
一雙細緻的深棕色長筒靴子,細密又低調的繁複雕紋,襯著三吋的細跟,踩踏著虛弱浮白的步伐,走到電梯門口。那霧花了的玻璃,映出靴子主人的臉龐:那標緻的輪廓,兩道細緻的、圓潤的弧線,從臉頰兩邊劃下,鵝蛋似的優華曲線,在下巴的交接點,圈成了精細的線條;大波浪的髮型,染成了均勻錯落的夕陽色,隨著步履的移動,也要跳成美麗的躍動;兩道柳月眉,看不出巧手細心的筆痕,竟是渾然天成的工夫;畫眉的尾端勾起了好看的角度,讓原本有些霸氣的眉毛,帶了一點俏皮;憂鬱深邃的眼睛,藍水晶光芒瞳片,讓她的眼珠子像個洋娃娃似的,搭上濃密的假睫毛、細心勾描的眼線,以及層次和諧立體的眼影,裝點出時髦的迷靡風格,讓那雙憂鬱的眼神更加頹廢;兩邊略顯乾瘦的臉頰,刷上了淡淡的腮紅,讓微微突起的顴骨,有了柔和的美感;俊挺但是小巧的鼻樑,鼻翼很謹慎地緊貼在兩旁,讓底下一張緊閉的嘴唇,看起來更感覺到緊張與拘謹。
她的唇形是美麗的,只是太薄,不夠豐腴,似乎總是缺乏被滋潤地渴著。曾經她的唇,是多少男人的夢想禁地;而當她終於只為了一個男人奉獻了她的唇,竟就從此封鎖住愛泉的涓涓細流,任憑乾渴的高溫火熱燃燒她的渴望。沒想到這個終於擁有她的男人,卻是吝嗇的,就此把她的唇,桎梏在旱災蔓延的冷宮中。
她習慣用果凍效果的唇膏,假著潤光唇彩,來掩飾那乾澀的慾望,虛弱而無奈地。
她穿著冰綠色的長外套,敞開的前襟裡,是一件鑲綴滿滿流蘇小珠的寶藍色連身洋裝,小珠流蘇隨著步伐的震動,飄揚出一波一波的蘇浪。她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半點悠閒地往電梯門靠近。她伸出右手,用食指虛弱地摁下了向上的按鈕。厚重的門,緩緩打開,小小揚聲器播放著聲音已經破碎成點點波光、殘缺了聲調的語音指示,那雙鞋子慢慢踩進去,蹬出清脆好聽的鞋跟聲。她站直身子,並攏了雙腳,無神地看著前方。電梯虛弱又緩慢地往上浮動,霧髒的透明玻璃窗外面,細細錯落的雨絲刮痕,訴說著無力的午後時光,一些些時光流動的證據。
在這個城市的角落,精確的說,是角落旁邊不起眼角落的角落,落寞的一號新大樓,大廳的警衛坐在警衛台後面,似乎沒有抬起頭的興趣,兩手忙和地按著遊戲機的按鈕,讓他肥胖的身體也抖動成難看但是無聲的波浪。女子在鞋子踏出天橋電梯的時候,那幢沒人理會的大樓,牆面上滿滿淚痕,哭泣似的和這個女子迎面擁抱了一個無言的對望。
她,左轉。
周圍沒有關注的眼神,沒有欽羨的目光,沒有人,甚至連好奇的流浪狗也沒有,她也要緩緩在這隱形的天橋伸展台上,堅持那最美的角度,踩著一直線的台步,要去赴約──和自己的寂寞約會。
她,是瘦削的,身形透出了抗拒美食誘惑的不滿足;脂肪的虛弱,宣言了她是運動狂熱的健身房自虐份子。瑜珈是她愛的,當緩慢扭轉身體到了一個繃緊的放鬆狀態,靈魂就要從毛細孔釋放,肌肉的拉緊與鬆弛有了張力的能量,身上的熱蘊氣息,凝合成喜悅的水粒子,然後聚了流動的力道,從各個快慰的出口沁出,滑過在灼燙的皮膚上,她感受汗水的愛撫,享受微醺的暢然,體驗一次次虛弱的快感。
那些肌肉緊實均勻的健身教練,總是緇銖必較地和她一起對著體重計尖叫;當某些告發她縱容食慾的數字昇高了百分之零點零幾,教練就會漲紅了一張玫瑰色的臉,變態地加重她的器械訓練,讓她一邊飆髒話,一邊完成這些酷刑。
她,是喜愛這樣折磨自己的肉體的,只有痛苦的感覺,才能激刺麻醉的肉體,讓她確知自己確實是活著的─另外,她的信仰之一,就是明知道維持再標準的身材,也沒辦法擄住那個男人慾望的注視,她也要相信,倘若她不努力保持住最嚴苛的BMI,恐怕連那少得近乎憐憫的虛弱注視,都要消失了。
只是,這虛弱的信仰總是沒能撐得太久,再嚴格的汗水天平,抵不過時間帶走的激情與虛弱的愛情。
她的百分百完美體態,竟然成為無法負荷的壓力;這個人人稱羨的童話婚姻維持不到兩年,就被一個庸俗無比的醜女人給壓垮了─那是公司裡新來的業務助理,頂著一顆雞窩頭,兩頰的雀斑和她的小眼睛很是絕配,一付俗不可耐的紅白框眼鏡,加上過度粉飾的腮紅、豔紅到嚇人的唇膏,讓她不善脂粉的缺點張牙舞爪地暴露出來;一身廉價的韓版服飾,掛上五顏六色、誇張的飾品,身上的行頭多到像要去夜市擺地攤,她奇特又沒有品味的妝扮,基本上就是一場災難!這樣一個跟她天差地遠的不是對手的對手,怎麼會成了壓垮童話假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到現在還想不通,究竟這個連奴婢都沾不上邊的臭丫頭有什麼通天本領,能從完美女王身邊,把國王的靈魂給擄走?
這對當年彼此愛到落淚的暴雨鴛鴦,曾經用她嬌豔欲滴的唇,印記了吻痕的這個雄性軀體,現在已然失去了讓她慾望破表的精練,甚至淪落成了三流肥皂劇裡面的中年樣本男;他,曾經用愛憐的指尖,輕輕滑過的柔亮秀髮,如今也不再為她頸項的密香陶醉。而今的他,忘記了彼此應該共守的承諾,把銷魂的指尖,在另一個粗俗女人身上粗暴地彈鋼琴的時候,她開始選擇不再等待,她懂得用無名指和拇指去輕揉歡樂的果實,拋棄在燭光軟臥的溫柔裡、聲聲喘息的祕密妄想;她,不再要夜晚的沉默陪她卸妝,也不想等待一雙盯著藍光影碟的眼睛,終於有了疲累的片刻,敷衍地掃瞄她五秒鐘的恩澤─至少這一天的午後,她要找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時間,細細切割了和那個他的連結,做一個放空所有牽絆的—真女人
究竟覓尋什麼?我這是
或許有些許明白,
或許不需要清楚
心靈正在做什麼可疑的判斷
走過譁笑的空街曠道
清冷的風
是我的寂寞密友
到底感情是個什麼樣的不可思議?
讓我渴望它又絕望它
怎地昨夜我甚至要唾棄它
走過紅地毯
還沒走完一半
血紅
成了褪色的腥粉紅
為何
這色澤竟然等不到春天過盡
就要抽了成了
冬天的慘白
她,走到高架橋的下方,停了腳步,手肘支著天橋欄杆上的木竿子,看著底下呼嘯的車子粗暴地踩了油門,急速飛馳路的盡頭;這種行為透露著詭異的雄性衝動,爆發出了不安的投射。
不清楚是在哪一天的哪一次盲目約會時,有個梳著油亮髮型,襯衫第一顆鈕扣也要釦好的黑粗框眼鏡男,他非常正經的告訴她:「喜歡飆車的男性,百分之八十三有性障礙,百分之六十七有同性戀傾向,百分之二十九有個悲慘的童年。」
這一串可疑的數據,沒有太多意義,只是要支持一個狡猾的陰謀—黑粗框眼鏡男收起學者的嚴肅,臉色倏忽興奮起來:「我不喜歡飆車,甚至是極度厭惡!所以,我的性功能,很強—而且,只喜歡女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童年非常美好,所以,我可以給妳正常而美好的高潮。」
那晚,黑粗框眼鏡男沒有得到和她共進晚餐的門票,那些渾帳話剛說完,就被她給甩了。
話又說回來,盲目約會從未成功的她,也不曾被正常的邀請,通常都是直接問她喜歡什麼風格的汽車旅館,或是問她喜歡哪一類的角色扮演?這常讓她對提供約會的多事朋友,又多了一筆帳要算。
「我真惱恨電腦世代的
縱然她十足地厭恨這隻自以為情聖的種豬,不過,兩個禮拜後的某天下午,在忠孝敦化捷運站一號出口,她走往誠品朝聖的途中,就看到那個粗黑框眼鏡男,穿著格子吊帶褲、粉紅色襯衫,還揹著小灰熊造型的背包,摟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孩,大露肩黃T恤、亮面黑窄裙,配上大洞洞網襪和廉價的金粉高跟鞋,活像隻大黃蜂,他們倆一路摟摟抱抱還共舔一支霜淇淋。
「愛情果然很盲目!」
或許她總是太冷靜,周圍的雄性動物低等的求偶招數,總是無法打動她的芳心。直到這個男人出現,她的心裡秩序開始有了變化,生活步調也跟著打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