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雨大如水簾,給風吹出一條條斜紋,整座山頭被雨幕遮蓋、竟看不清形狀。
現在雨小些了,楊雲生偏著頭、從阻礙視線的涼亭屋簷下遠遠地看著純陽山頭。
楊雲生是獨自跑下山的,守在華山口的純陽弟子急急問楊郎君去哪兒呀,楊雲生說下山走走。守門弟子說留心山下的午後要降大雨,但楊雲生已經走了……不,跑了,健步如飛、賭氣似的
雷鳴和閃電相隔越近便越響亮,這一道雷緊貼著電光好似就轟在耳旁,整座避雨亭都震了震。
亭子裡同在避雨的農婦低聲咒了些話。礙於文人在場,她罵得很低、但楊雲生耳力不凡聽出是在叨唸當家的不是:「來這般慢……沒給凍死也給嚇死
楊雲生將自己的斗篷脫下:「張嫂,披著吧。」
「欸欸不敢不敢,楊郎君太折煞啦!」農婦連連擺手,楊郎君的行頭不凡、那斗篷瞧上去比她和當家的一年開銷還貴,哪敢啊!
「若不是受楊某拖延,張嫂老該到家。」楊雲生將披風放在農婦身邊:「一點謝意,萬望莫辭。」
「謝意什麼的不敢當,唉,像郎君這樣的人真不多見……」人家的都說到這份上,張嫂也就誠惶誠恐地將斗篷披上了。說起來,會和楊郎君這樣的人搭上話也是挺微妙地。張嫂家裡種菜蔬,當家的清晨拔了蘿蔔、她就挑著擔子到鎮上賣。這鎮是純陽山下的第一個鎮,除了周遭居民之外觀光者也不少,張嫂一看楊雲生在街上左逛右逛就知道是外來的,遂向她叫賣:「郎君!買蘿蔔喲!咱家的蘿蔔又肥又大,新鮮土產,外邊兒比不上喲!」張嫂看楊雲生行頭不斐,也就抱持個"貴公子沒買過蘿蔔、出來玩可能想買買看"的心態。
楊雲生還真被張嫂喊過來了,他撿起一根蘿蔔瞧了瞧:「說少錢?」
張嫂料他是個吃米不知價的,就報了浮誇價想敲一筆。誰知楊雲生聽了一怔:「菜蔬時價漲成這樣?山下是有天災嗎,還是富商惡意壟斷了?」
張嫂傻了眼,這、這是……「您、您不是……官府的人吧
「不是。」楊雲生說,「楊某僅是有志入仕,故而關心時價以知民生還有這種事?張嫂印象中的官老爺就是陰涼閒散坐在公堂裡吃白食,沒見過楊雲生這種關心民情的,心裡便生了幾分親近
楊雲生皺著眉頭猶是狐疑:「某方才在茶樓用了餐,茶米油鹽的價格沒怎麼波動,怎麼這蘿蔔就
「郎君要不逛逛鎮上的手工業攤子?可以買個……買個……」張嫂趕忙轉了話題,再問下去她要露餡兒了,「買個劍穗呀!鎮上名產!」她瞥見楊雲生身後揹著劍、柄上劍穗有些陳舊了已經起毛褪色。這鎮就在純陽宮腳下,純陽弟子是練劍的、賣劍穗的鋪子的確不少。
楊雲生怔了下,因為他正有此意,但晃了一陣子沒見到合意的:「可有推薦的鋪子?」
「有有有!」鎮上左攤右鋪多有交情,張嫂把蘿蔔收一收托給隔壁賣豆子的,領著楊雲生到自己小舅子開的劍穗鋪去
張嫂帶楊雲生去的只是個小小的鋪子。陋是陋了點、不過幾寸見方,兩排破舊的架子陳列十來條款式,然而楊雲生識貨、知道是真傢伙。唐風尚武,劍成了一種美觀配件,有許多是耐看不耐用的,劍穗亦然。但對習劍之人來說劍穗不僅是裝飾,更重要的是得纏在手上、打鬥時不讓劍脫手;亦有些流派能將劍穗當作軟兵器、近身時甩到敵人手上臉上。
張嫂把她小舅子叫出來招呼楊郎君。店家也是明眼人、一看楊雲生的身姿和武器,知道是個有錢的練家子、遂拿出耐用又耐看的上等貨來推銷:「瞧客官這扮相,不似純陽弟子呀……?」店家純然出自好奇而問。
楊雲生也沒什麼需要隱瞞:「千島湖長歌門第子,敝姓楊。」
店家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抱了抱拳:「劍膽琴心長歌門,久仰久仰。」這店家也算半個江湖人,知道長歌弟子行走在外均是白衣儒服,身後揹著琴、琴後鑲著劍……長歌門弟子視琴如命輕易不離身,這楊郎君只配了劍卻沒背著琴,以致店家一時沒認出。
長歌門弟子視琴如命。楊雲生的琴,放在祁若水身邊了。
意思很明白:他雖然生氣了跑下山,晚些兒還是會回去。命還在上面呢。
就算在鬧脾氣,楊雲生還是講規矩
「這個好。」楊雲生買東西很乾脆,看了下就挑中了一條月白色的劍穗,這顏色像純陽山頂的雪,祁若水是在那種顏色的環繞下長大。楊雲生想著,將來祁若水陪他下山遷居時總得留點什麼想念。楊雲生再半年就會離開純陽宮到長安去科考、入仕,他一開始就說過的,祁若水聽了之後僅溫吞一笑:好,陪你。
「客官好眼光!」那店家笑說:「這穗子質料精緻、做工嚴密,算是店裡最好的劍穗啦。」意思是價格不斐,不過店家也沒說貴,長歌門是千島第一世家,這點錢不是問題,「客官要包起來,還是直接替您換上去?」
「這有一對兒的嗎?」楊雲生卻問。
店家笑得燦爛:「有,當然有。」
劍穗是體己物、日日纏在手上的,自然只贈親密之人。張嫂在旁看了就八卦:「哪家姑娘,這般幸運!」
「一個傻的。」楊雲生負氣時,回話忒顯得一本正經啊?」張嫂尷尬了下,到底是做買賣的會說話:「也好也好,傻的可愛、有福氣。」
「不可愛。」楊雲生簡直義正嚴詞:「太傻,給人拐。」
張嫂差點笑出來,趕忙擺出一副過來人姿態:「少年人呀,您就管好好疼、好好珍惜,人家姑娘家心裡雪亮都知道的。」
楊雲生可沒說是姑娘家……不過張嫂這話倒提點了什麼。
祁若水素來疼他惜他陪他。楊雲生練劍時他在旁煉丹、楊雲生練琴換他練劍、讀書是兩個人一起,此外的衣食寢居都是祁若水照料。楊雲生在感情事上鈍半拍,是祁若水先親近他追求他,二人相好後這相處模式也沒變……張嫂這話一說,楊雲生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替祁若水做得太少了?是否予取予求了?他夠珍惜祁若水嗎?
相好一個多月了,楊雲生頭一遭考慮起這些問題。
也是頭一遭跟祁若水鬧脾氣。
「來,客官,裝好哩。」店家將裝著劍穗的錦盒子遞過來,楊雲生付了錢
離開這鋪子時已是午後,天色陰得出水、黑雲壓得比山頭更低,街上的人早就都散了。遠天響了幾聲悶雷,傾盆大雨突然就降了。張嫂唉了聲晦氣,趕忙將楊雲生領到一旁的避雨亭下。
「在這待一下,我當家的看到下雨會拿傘過來啦。」張嫂說,「您姑娘住附近嗎?會不會來尋
「不會。」楊雲生悻悻然又委屈:「他忙。」
楊雲生練劍都在大清早,卯時起床,先練一時辰、日日不歇。他算是極勤奮了,比他還拼命的只有一個:祁若水的師兄,於東。於東就是個劍痴,吃喝拉撒睡之外的時間全用在練劍,楊雲生跟他切磋過幾回受益良多、對他印象一直不差……直到今天早晨。
「唉呀。」於東忽然停下了練劍的動作,他的劍穗斷了、和劍柄之間的綁線歷久磨損。這也不是什麼事,劍穗斷了又不是劍斷了,於東不以為意、把手腕上的殘線扯下來準備繼續練。壞就壞在,祁若水在旁邊看了就拆下自己的劍穗給於東替補。
楊雲生在旁看了大不樂意。劍穗是體己物,給別人太親密了,他不依。當然楊雲生沒說得這麼酸,僅道:「私人用品,不適合吧。於兄怕也用不慣。」
於東心裡除了劍沒有別的,性子單純得很:「繩子而已,都行。多謝師弟。」
楊雲生還想說什麼,但祁若水道:「雲生有所不知,於師兄癡迷習劍素不下山採買。我這條還新、頂得用,過兩日再下山買條劍穗便是。」
楊雲生看著祁若水蹲在那悉心給別人綁劍穗,就不是滋味。
「於師兄,講多少次了劍要好好保養呀,師兄多久沒磨了?」祁若水是個好心的,湊近看了師兄的劍發現不像話。
「就,上次跟師弟一同啊。」於東回想了下也不是多久以前。
「師兄用劍的耗損速度,怎能跟我比呢?」祁若水溫吞含笑,「該保養了,我替師兄拿去找匠人吧。」
「那好。我趁機吃飯去,有勞師弟。」於東拍了拍祁若水的肩膀,師弟這人就是好,最會照顧人。
既然要磨劍了,祁若水便想問楊雲生要不一起,怎知一回頭已經沒人了。「……雲生呢?」祁若水剛是背對著沒留意到。
「剛走啦,跑得挺快。」於東是面對的有看到:「趕茅房唄。」
祁若水覺得有些怪,但一時也沒多想
雨勢又變大了,一直這樣一陣一陣,也不只何時方休。張嫂嘟嘟囔囔的念著當家的好慢:「郎君你知道嗎,我給當家的送飯送衣裳,哪次讓他久等
楊雲生心想我怎麼會知道,嘴上倒是禮貌:「二位感情真好。」
「那倒是。成親後我給他挑蘿蔔出來賣,遇上下雨呀,當家的就撐傘來接。」張嫂笑說:「郎君呀,那姑娘要是冒雨來接你,那就非娶不可啦,那是真疼惜呀。」
「不會。」楊雲生嘴硬,「他忙。」
「難道……二位是……鬧彆扭了?」張嫂聽出端倪。
「才沒有。他好忙。」楊雲生又嘴硬,明明態度已經軟了,嘴角隱隱偷笑。張嫂這麼說了他還真期待祁若水出現。如果祁若水來了,楊雲生要衝上去抱他。
「唉呦,少年人,怎這麼可愛啦……」張嫂哭笑不得。
楊雲生朝身後一指:「張嫂的當家來了。」長歌門人耳力好,聽見了雨幕中的腳步聲。
張嫂卻笑:「不不,我當家要是來了早喊嗓子啦。」
楊雲生一個轉身就往外頭衝
祁若水的傘被撞掉了,兩人跟瘋子一樣站在雨中。祁若水遲遲沒等到楊雲生回來,就問了守門弟子可知其蹤跡?弟子說下山去了。祁若水不笨,思緒一轉便明白,這時雨開始下,祁若水拿了把傘就追下去尋人。
這雨大得眼睛都難睜開。祁若水想用手遮一下雨點、好看看楊雲生的臉吃醋起來是什麼表情,奈何楊雲生抱太緊。祁若水瞇著眼睛唉了聲,幾分疼惜、幾分無奈,「都淋溼了。」
「不管。」
「還吃醋嗎?」
「吃。」
「回不回去?」
「回。」
「走吧。」
雨幕稍稍模糊了視線,然張嫂看著那兩個黏黏膩膩的男人,赫然驚覺自己好像誤解了什麼。啊,原來不是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