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日暖,漫天柳絮如雪似羽,輕飄飄落在庭中,鋪了一地絨白,屋簷下,嵐兒坐在椅中,專注於手中針黹。
團扇大小的絹布上,簡潔墨樣逐一被彩絲掩沒,不熟悉的紫葡萄、綠苜蓿,則一點一點自針尖處抽出嫩葉、繞出藤蔓,結出纍纍的果實。
正當她看著繡好的成品發呆,前頭傳來喵喵嗚叫,抬眼,一雪足貓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端端正正坐在廊前階上,拿那雙黃燦燦的圓眼望著她,才發現日已至中。
管理院落的婆婆道,貓兒是被上位房客餵食慣了,即使人已經離開將近兩個月,仍是天天按時到來,風雪無論。
「喵。」她朝貓兒打招呼。
喵唔,毛獸不緊不慢地回答她,而後將目光偏往一旁,看向長廊一頭。
不需回首,隨著那道似有若無的氣息接近,便足以讓她心跳加快,才順手將繡繃翻面蓋到几上,靛青衣襬已然出現在椅側。
男子取過她手中針線,彎下腰示意著,只能將雙臂環至他頸上,讓他抱起無法自行行走的她。
庭中貓兒又是喵嗷一聲,伸展四肢,懶洋洋躺在日光下瞇起了眼,渾然不在意她的去留,更沒半點要阻擋的意思。
男子好似能聽見她心中所想,在她頭頂低聲道,「我答應過,不會做妳不願意的事。」
她靠在他胸前,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只能微微頷首。
回到室內,榻角已置上熱水,疾哥哥讓她在床中央坐定,解開兩旁紗幛。
薄紗掩床,遮不了兩邊身影,疾哥哥在雙眼蒙上布,沒有催促,等她磨磨蹭蹭解開襟領,褪去衣衫,才扭乾熱巾從幛隙間遞來。
趁白晝溫暖,自己將身子擦淨了。頭幾天腿傷加上月信,還是小烈和侍女姊姊幫忙,才不至於一塌糊塗,這兩日比較不那麼疼了,不想再麻煩人家鎮日隨侍在旁,也不希望小烈為了照顧自己那裡都去不成,才和雙雙姊和小烈說出「還有疾哥哥在,不要緊的」時,彷彿能看見一旁男子眼中亮起的光芒。
那日車中醒來,先是無邊無盡的痛,而後想起自己似乎經歷落井一事,身旁不見爹和娘,卻坐著已經半年未歸的疾哥哥。
說沒幾句話,聽疾哥哥的話喝下藥,他卻親吻了她。
以為是在夢中,再次清醒,眼前唯一的人,依然是他。
解她衣裳,還讓她出了醜,又說這是照顧。
自小便親近的哥哥,久久總算回來,對她做出種種不合宜的舉動,只好告訴他不可以。
他屈膝跪在她身前,眼中有她所不懂的情緒。
然後,很清楚地對她說,「懶懶,我喜歡妳。」
她那時聽得明白,卻還是將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好疼。」
是真的疼,還有自己回以他這句話後,胸口莫名驟縮引出的疼。
她並沒錯辨疾哥哥說的喜歡兩字含義。非關親緣、非關兄妹,而是同爹喜歡娘、姑姑喜歡娘,以及其他同齡姑娘提起將到來的成年禮上,會帶領自己的引領者,所留露出的喜悅和歡欣。
後來那一晚,疾哥哥只問了她些無關緊要的話,便沒再開過口。
隔日用完早飯,疾哥哥讓她飲下藥,等到睜眼,她已身在小院,除了小烈和師父,探望的還有幾位她不認識的生人,以及當時同她困在井底的男孩。
「姊姊又不認得我了?」
她從男孩的聲音猜測,「大寶?」
男孩忙不迭點頭,然而他身後幾個人臉上愁容並沒因此消散。
小烈猶猶豫豫,終於直接告訴了她原因,「嵐嵐,現在已經是癸卯年了。」
江公子、雙雙姊,是疾哥哥的兒時舊友,師父、小烈及她,是為了參加三月鳳城的百工節才有了此趟遠行。
在快近鳳城的山中,她遇上地動,落入山穴,破了頭,折了腿,還將近一年內發生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所能記住最近的事,是在家中,剛收到大哥託人送來,整齊疊在盒中,潔白勝雪,將來不久儀式上要穿戴的衣裳和眼布。此後一切,全然空白,片殘無從憶起。
嵐兒繫好衣帶,看著靜默守在幛前的男子,忍不住伸出手,隔著布,指尖貼至他眼角處。
他坐在凳上,絲毫不動,縱容她的靠近。
那晚後,每一夜,在她睡前,他總會再次對她說,「我喜歡妳。」不厭得不到回應,堅定訴說情意。
而這一年中,她必定也是喜歡疾哥哥的吧,不然為何每見到他眼中的失望,心便會悶的難受。
可是這樣的疾哥哥對她而言,太過陌生,陌生到連她想回到從前兩人相處的方式,他都不肯配合。
那樣清清冷冷,總是與人保持著一段距離,不輕易讓人看見內心的兄長。
變得霸道、任性,時常直接的讓人手足無措,口中說著體貼的話,卻是一步步逼近,要她習慣他的存在。
有些困擾,但,不覺得討厭,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的開心和嫉妒。
只因為疾哥哥喜歡的,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她。
「疾哥哥什麼時候開始的,喜歡人家什麼地方?」埋藏心裡幾日的話,她終於問了出來。
卻見男子嘴角緩緩往上揚起,日光下,豔華初現,她一時眩了眼,熱氣沖上臉龐。
「先吃飯。」他說,連眼布都還沒取下,便分毫不差抱起了她。
擔心他磕撞到,連忙拉下他眼上布條,對上一雙低頭看來的熠亮漆黑的眸子,她想,她的臉必定是更紅了。
「想吻妳。」他彬彬有禮提出要求。
慌慌以手遮住唇,她搖頭,沒忘記那天馬車上的慘烈。
幸好他沒堅持,帶她坐到桌旁椅上。
這方小院是雲族在鳳城的產業之一,多供族人短期寄宿,白天只有她和疾哥哥倆人,小烈要到傍晚才會回來,師父則和小烈口中所說的師丈住在客店。
家在不遠的管院婆婆每天會送飯菜來,飲食雖是合口味的清淡,但為了幫她長骨補肉,份量不算少。
吃了一碗碎蛋魚肉粥,桌上還剩下一些,她悄悄盛了一碗放到疾哥哥左手旁,他不吭聲吃完手上的份後,又端起她塞給他的。
席間只聞碗箸輕碰的聲音,含著茶漱著口,抑不去嘴角的微笑。
乾脆抬起臉,扯了扯還在努力接手婆婆一桌心意的男子衣袖,趁他不及反應,仰高下巴,快速往那頰上啄了下,「疾哥哥真好。」
腰側隨即被人一扣,讓人全身發軟的氣息瞬間湧來,將她佔據包裹其中。
獸般的眼中帶著警告,明明應該要害怕,她卻一點都不畏懼,任他摟著,腦袋歪倒到他懷中,咬唇傻兮兮笑了。
他挪了挪姿勢,將她抬起抱到他身前,隔著裙襬兩腿分跨在男子腿上,因為腳上有傷不便,三重裙下,目前一片空蕩。
他應是不明白她突然在笑什麼,只能穩穩扶著她不讓她往後倒下,奔放的氣息稍收斂了些,「懶懶。」
時晴,時雨,忽愁,忽喜,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捉摸不定這般多變的心思。
她止了笑,與面前人雙目相接。
想要妳,周圍每一道氣息都在如此對她說。
她點住他慢慢靠近的唇,那怕心尖因那渴求的眼神而化做無限柔軟,「能不能,再等等我?」
他卻是低下頭,頸間一股刺癢傳來,他重重吮咬著她的肌膚,直到她受不住那過於濃烈的氣息而微微顫抖起來,他才鬆開箝制,嘴唇仍貼在她的脈搏處。
兩人的心都跳得飛快。
「我等妳,」他埋在她頸窩低喃,「就算妳會再一次被搶走,我等妳。」
想要問他為何這樣說,手指被人握住,再抬臉,男子神色已恢復如常,「吃飽了,我帶妳去餵貓
日子就在你追我躲的曖昧中過去,轉眼,已來到百工節最後一天。
日上三竿,才剛用完早膳,嵐兒窩在窗邊的椅中,左右無事,迷迷糊糊就快打起盹時,外頭傳來小烈的呼喊,「嵐嵐嵐嵐快出來,看我們給妳帶了什麼。」
本在後院清洗碗筷的疾哥哥隨即從前門進來,二話不說抱起她便往外走。
她對這陣子老麻煩疾哥哥充當坐轎很過意不去,「等小烈拿進來就好。」
疾哥哥沒回應,依舊帶著她來到前庭。
暖陽高照,只見小烈笑嘻嘻地站在一張椅前,木匠師兄自椅旁拍拍手站起身,朝她道,「來試看看合不合適啊。」
她被放到裝有車輪的椅上,小烈握住後邊把手,便推著她在夯實的院子中咕溜溜轉了一圈。
輕風微微,小烈咯咯笑著,「如何,嵐嵐有沒有嚇一跳?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呢,難怪這三天來都早早就走人,神秘兮兮的。」
木匠師兄解釋道,「其實這是妳們師父同我師父提的主意,只是時程有些趕,來不及做得精緻,先送過來湊合著用。」
她連忙向對方道謝,「已經很夠了,還勞師兄費心。」
小烈趴到椅背上,晃呀晃地在她腦後道,「既然有車可以坐了,嵐嵐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集會?」
她當下便望向疾哥哥,兩人眼神交會之際,小烈繼續鼓吹道,「走嘛走嘛,好不容易都出來了,有我們在,嵐嵐不用擔心的。」
「可是我不想被人盯著看。」被疾哥哥抱回房更衣時,她躊躇說出自己的顧慮。
疾哥哥展開斗篷,披至她肩上,「百工之會,多是奇技淫巧,大家見怪不怪,不會注意到。」
聽起來挺有道理,且沒能參與百工節,說無遺憾是不可能的。實際上才抵達集會入口,沒一會便有工匠前來,注意的不是她行動不便,而是乘者座下輪椅。
「小姑娘妳這車椅好特別啊,做成這形狀不會塌嗎。」初次面對一眾虯髯深膚、口音濃厚的異族人,她一時反應不及,還沒換上應對生人的態度,木匠師兄立刻上前招呼,工匠得知後者才是製作者後,很快就聊將開來。
「不知道能不能借俺瞧個仔細啊?」有工匠突然湊到面前對她提出請求,嵐兒被問得遲疑,小烈卻雙手插腰,中氣十足地開口,「各位師傅們,家師說過,這車椅設計不藏私,有興趣的可以來我們雲族位上再討論,現在我還要帶我姊姊去前邊逛逛,能不能借個光讓我們過去啊。」
心驚肉跳看著圍堵的人牆咧出一個缺口,總算穿過後,小烈開朗地朝身後工匠們揮揮手,「謝謝叔叔伯伯。」
當人群重新攏聚,她發現木匠師兄沒跟出來,小烈嘿嘿吐舌,「總要有個人留下來善後嘛。」說著又一挺胸,哼地朝身後推車的疾哥哥揚揚下巴,示威的意味讓人忍俊不住。
三人決定拋下被犧牲的木匠師兄。
會場位在鳳城西邊,黃泥地上搭起無數遮陽棚架,棚架下到處人頭鑽動,望不見底,或許是最後一日之故,連小烈也驚嘆今天遊客數量之多。
專撿比較少人的過道走,尤其避開木匠一帶,打算先到師父所在的分區,嵐兒已經習慣沿途他人對自己的打量,只當做不覺。
到了位置,才從旁邊匠人口中得知師父去送樣東西,才剛離開,「師妹可以到處去看看呀,都難得來了,攤子師兄們會幫忙顧著。」
於是又是一番走馬看花,到了午間,師父回來了,見到她來,眉也不抬地往蓆上一坐,對她的道謝淡淡嗯了一聲表示聽到。
小烈向附近賣吃食的婆婆買了飯盒,除了她待在原位外,一行人正坐到蓆上,沉默進餐。
即使失去一年的記憶,師父依然是老樣子呢。
不是基於食不言的規矩,只是因為沒想過要嘗試,在她到工坊第四天便因為錯誤被師父狠斥之後。
「我聽院子的婆婆說,」剛開口,小烈瞪大眼看向她,她當做閒聊般繼續往下道,「這帶以前還有個名字,叫萬人塚。」
傳說不是很長,正好足夠說到師父食畢停筷。
飯後,師父便驅趕她們離開,「去找出三樣妳們認為對往後有幫助的東西,不限器具或是成品。」
離開攤位有段距離後,小烈才頓下腳步,對著她啊啊低叫出聲來。
她也是摸著心口,朝小烈露出笑。總歸是踏出表達親近的一步。
找齊三樣東西其實不難,會集上太多沒見過的物品,只覺得每一件都能引出諸多想法念頭,每一項都讓人訝異原來還可以有這樣的手法,加上小烈這幾日累積的閱歷,她們很快便買齊了東西,遠超過三項不止。眼看還有這麼多有趣的事物,只希望能待上更久才好,正在和小烈一搭一唱探問著攤主髮簪上的鑲貝祕密,一隻微涼手掌忽地貼上她額頭,默默推了她一路的疾哥哥開口道,「妳在發燒,該回去了。」
她自行探了探,「沒呀,我覺得還好。」
「我都沒發現。」小烈匆匆和攤主結了帳,把簪子收到椅下的箱中,和疾哥哥不管她的意見,推著她便往回路而去。
本來想說兩人不用如此緊張,可來時不覺得,歸途再看見那穿流人潮,以及不時飄過身旁的濃厚氣味,胸口驀地浮出一股酸嘔。
怕兩人擔心,只當無事,總算捱回小院,疾哥哥抱她下了騾車,站在院子外頭,卻沒進入。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半開的小院門扉,明明記得出門前有鎖好,疑惑道,「是婆婆來了嗎?」
疾哥哥微不可察地將她往他懷中帶了帶,邁足前行,「不是。」
距離夜幕時分仍早,藍空晴朗,白雲悠悠,微風自門後輕拂而出,帶起階上幾許飛絮。
疾哥哥抱著她走入前門中,眼前本該無人的屋簷下,一男子坐在她慣常坐的椅旁一個矮凳上,雙手交握擱於膝上。
短短的髮,腮邊有著淡淡青鬚,他聽到動靜轉過頭,見到他們,也不開口,只是半瞇起眼,朝他們微微笑了。
她瞬間睜大眼,在疾哥哥臂間掙了下,被他抱牢同時才想起自己的腿傷,卻怎樣也壓抑不了內心的歡喜。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