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库 > 鲜网浓情 > 雲深 > 93 - 《隨風》
高聳城牆下,軍眷商販來來往往,一膚色蒼白的瘦小婦人推著板車,車上堆著成綑獸皮,夾雜在隊伍中,等候出城。
        總算排到婦人時,盤查的小兵看過她的項牌,翻撿下腥氣極重的皮草,問了幾句話,確認她東城人的身份後,便要放行。
        「等等。」原本坐在邊角上的一名中年軍士忽然出聲,走上前去,來到板車旁,婦人忙垂下頭,微捲的瀏海遮蓋住她的眉眼。
        中年軍士撫撫長鬚,對著堆起的獸皮沉吟片刻,一旁小兵恭謹問道,「桐師父,是那裡不對嗎?」
        中年軍士不語,只是繞著板車緩緩踱步,而後,嘆了口氣,「命數若此,原主既已離去,同為一國,你便是代承子位,也算是隨了平願吧。」
        小兵不解男子的話,才要開口,不遠處街上傳來一陣哄鬧動靜,「將軍有令,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城!」
        小兵沒忽略婦人臉上一閃而過的狠意,在她握住板車手把,想悄悄往後退回亂成一團的隊伍中時,他一把擋住車,同時大喝,「通通待在原地,不許再隨意走動。」
        後邊中年男子掀開車板,厚重毛皮之下,藏著一個約兩歲大的孩童,正睜著在北境也算稀罕的黃銅色眼眸,好奇地回望著他們。
        當男子將他抱起,婦人發出尖銳叫聲,伸手想撲向孩子,小兵飛快擒住她,加上趕往城門口的親兵衛長一行人,很快便確認了車裡男童的身份。
        因警覺救護將軍長子有功,小兵被升了職,不再只是成天顧門口,有了上戰場的機會。幾年刀口舔血的日子過去,時常在大草漠上被餓得有一頓沒一頓,小兵終感悟人生何苦強求上進,追求當下欲念才是真,此後便不再忌口,身型朝大個威武一路不復返。
        有一天,小兵正逢休假,提著自己精心醃製的臘腸拜訪守門老友,再次站在門洞下,還在遙想當年,面南的草坡馳來兩匹駿馬。
        馬身高大,奔姿優美,體態在軍馬中算得上佳,還想是那個活不耐煩的鬼方來挑釁,定睛一看,無鞍的馬背上,不過是兩隻穿著北境常服的男孩,身旁老兵也只是抬眼看了下,似乎知道來人身份,並不做聲。
        見兩人來的方向是冬湖,時逢炎夏,大概是城裡那間富貴人家的小公子耐不住暑氣,溜去水邊玩耍。
        等到兩人離城門更近了些,紛紛放緩馬速,左邊那位麥色肌膚的少年輕拍馬頸,笑著揚聲與他的同伴說了什麼,右邊紮著微捲髮尾的少年則是回敬給他一個不雅手勢。
        當小兵看清楚日光下麥肌少年呈銅黃色的雙眼,他才想起上月聽人提起,將軍遠在王城的獨子已經來到北境。
        為人父母,即便不能相聚,孩子平安才最重要,眾人對將軍終能序天倫之樂,不知是要為其道賀或是替其憂愁,隨即又欣喜得知隨行北上的名冊中,赫然有桐師父的名字。
        桐師父外在名聲不顯,然而知道他的人,都認同那是位不出世的絕頂高手,當年受將軍之託,在軍裡當了一年多的教頭,受最多照顧的那任新兵更是受益匪淺,日後玄軍大破西北的主力中堅多出於此。小兵亦在其中。
        只是桐師父雖為人親切,卻不喜俗世應酬往來那套,自請進駐冬湖的哨所一個月來,小兵也沒敢前去打擾。
        又聽人說,桐師父並非獨居在冬湖,他還有一位親收弟子,年紀與將軍長子相若,兩人還在首城時交情就已很好,如今看來,應該就是眼前這兩個小傢伙了。
        兩名男孩在城門前守規矩地落地下馬,一邊交談,牽著疆繩併肩走來,小兵本迫不及待想向兩人自我介紹一番。
        「吊白眼鬼那裡嚇人,」捲髮男孩眯起上翹的眼尾,對著笑到眼角都有淚光的男孩道,「我還見過無頭巨人怪。」
        小兵本要跨上前的步伐立時僵在原地。
        「無頭我信,但是鬼都是人變成的,最高也不會超過十尺,」昔日差點就落入鬼方手中的小男孩,如今調皮地比劃著手腳,「用巨人太誇張了。」
        「才不誇張,」捲髮男孩手隨意指向前方不到十步距離的小兵,「至少有那人的兩倍高,再去掉一顆頭,就差不多了
        大個子倒下去時,思緒還很清楚,眼睜睜看著那女孩將錐刺紮入男子胸口,他想阻止,可是這一回,他連手指動都不能一動。
        他知道隨隊已經活不了,可是當那雙屬於孩童的手,就這麼插入男子胸膛,再挖出其中的心臟,鮮熱的血液噴了他一臉,蒙住他的雙眼。
        他無來由想起當年,他打斷正在爭論那種鬼比較可怕的男孩們,「人才是最可怕的。」
        捲髮男孩抬起臉,看傻子似地目光,黃瞳男孩則是愣了下,而後認真地朝他點點頭,「可是人有辦法從可怕變為不可怕,只要還能改變,就不可怕
        虛影顯現,女孩咕咚雙膝跪地,匍匐首拜。
        曾經的賀蘭隨,如今失去憑依肉身的妖靈,先是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而後緩緩抬手,指尖沒入女孩額中,微光漸亮,女孩眼中浮現焦急,「白羽大人!」
        「汝先離開,予自會回淵海。」強行驅回附魂,他穿出營帳。倒在地上的大個子只是為攝魂術所制,性命並無大礙,才將之解去,大個子一發現行動恢復,便踉蹌爬到那具屍首旁,負至背上。走不出百步,沿路拖灑的痕跡引來注意,身後有人出聲喝問之際,東北方向的警鐘大做,他往前,隨即佔據大個子身軀。
        捨去肩頭重量,男子靈敏隱藏至周旁暗處,火光照亮一地血水,追兵紛紛煞住腳步,「怎麼搞的!」
        趁對方為屍首死狀震懾,他沒再逗留,逃命途中又撿回幾位弟兄,直到數人泅水過河,踏上濕地,才遠望對岸。營地深處,多處火舌竄天,足以餵飽一座小城半月所需的糧倉付之一炬,原本戒備鬆散的河岸旁此刻人影幢幢,如雨箭矢不停落向水面。
        後方伸來一掌,按至他的肩膀,桃花眼瞪著他,「阿隨呢?和你走散了?」
        「他不會回來了。」他大步往樹林走去,「對方很快會找到這裡,所有人儘快離開,無論回來多少,都先走。」
        手臂隨即被抓住,「什麼意思!」
        看著大家灰敗卻又掩不住希冀的眼神,他果斷斬去他們妄圖想回頭救人的念頭,「破膛穿心,當場斃命。」
        白樺林中,諸音靜悄,全身結滿冰霜的戰士們張口,低沉虎吼自他們喉中發出,其中強烈的忿怒和不甘,在他眼中彙集成游絲般的黑氣。
        他拉起身前一名士兵,拋至最近的馬背上,環顧頓失領首的大家,再次命令道,「走!」
        卻見此生摯友仍站在林邊,背對眾人,他走到他身旁,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已然重整秩序的敵軍,「把活著的人帶回去,才是你現在最應該要做的事。」
        對方轉向他,倏地揪住他衣襟,惡狠狠道,「你呢,為什麼沒帶他回來。」
        「花旅帥。」平素與大個子最為交好的黑瘦副隊上前想要勸止,被斥回一字滾。
        「王隊長,我問你話,回答!」
        眼下多延誤一時,便是多一分兇險,他平視男子雙眸,以只有兩人才能聽聞的聲音道,「因為我不願意。」
        老花臉上殺氣立現,他握住老花擒在襟上的手,施以巧勁往旁一拉,老花想也不想便回手隔擋,幾招來回,總是技高一籌的他再次緊緊提起他前襟,只是神情已浮現困惑。
        「日後釣不著魚,莫再賴到我這邊來。」當他說完此話,老花愕然鬆開手,任由他走回隊中,直接下達撤退命令。
        這次暗襲,共三路人馬,一百五十人去,一百廿人歸,以少數傷亡換來敵軍糧草重缺,雖出自將軍未稟擅行,然功足抵過,又體其喪子,只將懲處一事暫緩,日後再論。又經此一捷,原一直採取拖延之態,不願多損自身兵馬的中軍,這回面對北軍諸將群起逼咄,再也沒有藉口,只能令北軍發兵攻城,此後戰事勢如破竹,不過十日,便勦平兵力最強大的匪首。
        二月早晨,天好氣清,駐紮地裡拔營的鎚響此起彼落,男子提著收拾好的行囊步出營帳,才要離去,突然又頓住腳步。帳旁泥地,不知什麼時候生出一株小草,青翠綠葉沐浴在暖日下,抽長莖梗上懸著小巧的花苞。
        「若你還在,大概會摘了帶回去,好送給那個你最在乎的人吧。」男子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低語。
        前方不遠傳來大個子的吆喝,「剛才沒吃飯嗎,抬穩、抬穩!」
        「不對,你不會,你寧可讓它好好長在那裡。」男子嘴角露出扭曲的笑,仰頭看向晴空,藍天之間,白雲悠然,「我們回家吧,阿隨可要跟好
        「姊姊、姊姊!」
        黑暗中,孩童似是快哭出來的聲音迴盪不止,她應該是醒著的,正睜著眼,只是始終看不見任何景象,雖還沒弄明白情況,聽出那聲音中的驚慌,她安撫,「別怕,別怕。」
        頸上立刻抱來一雙屬於孩童的細瘦臂膀,上身被牽動,她悶哼一聲,從來沒體會過的疼痛狠狠喚醒她的感知,冷汗剎時密密冒出肌膚,她瞪大雙瞳,幾乎要暈厥過去。
        孩子好像察覺出她的異樣,連忙縮回手,她聽見碎石滾落的聲音,從腰以下,彷彿有一張極沉的毯子壓在身上,非但動彈不得,除了痛,再無其他。
        她又是在夢中嗎?為何她會在這?
        看不見的孩童弱弱喚了她一聲,她怕他又撲上來,「姊姊腳疼,你先待在那裡好嗎?」
        前頭孩童忙不迭應好,「姊姊別再昏倒了,我不要又一個人。」
        她努力緩了幾息,告訴自己別去注意身上的傷勢,那孩童聽她不出聲,又急了起來,「姊姊?」
        「嗯。」冷汗淌過臉頰,她問他,「這是那裡,發生什麼事了?」
        「地牛翻身,姊姊和我都跌到井底了。」孩童悶聲說道。
        她還在搜索最後記得的事時,孩童吸吸鼻子,又問她,「我們出的去嗎?」
        她眨掉流到眼角的汗滴,堅定回答他,「會的,不會有事的,外頭一定有人正想辦法要救我們了。」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倘若事實不是同她說的那樣,只怕連半個時辰她都撐不過去,「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孩童道,一陣石頭剝落響起,她聽出其中的規律,制止他徒手扒挖石堆,「沒關係的,你先坐下來,有地方可以坐嗎?」
        「這裡還很大,」孩童沉默半晌,聲音突然離得她很近,「姊姊,妳看不到我嗎?」
        她才曉得此處並非全然無光,只是不足以能讓她視物,族人目力本就極好,稚子亦然,「姊姊有夜盲,目前看不見。」
        孩童喔了聲,也不疑惑夜盲是什麼,移動時還故意拖著腳跟,好讓她能聽得見,不一會,四周安靜下來,應是已找到空處坐下。一滴汗水滑至眼中,她現在連呼息都不敢用力,只能恍忽盯著漆黑中的一點,放空心思。
        「姊姊。」
        「嗯?」
        「姊姊和我說話好嗎?」
        「好。」
        一時間又沒半點聲響,她還在想不是要和她說話嗎,好半晌,才意會到孩童是在等她開口,她想到二伯父家,總是只負責聽不負責閒聊的疾哥哥,忍不住微笑,「姊姊看不見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孩童呼息驀地加重,不甚情願答道,「大寶,柳大寶,妳明明早就知道了。」
        認識幾戶人家裡,長子小名大寶的不在少數,然而白烏二姓之外,她想不起村裡有誰姓柳,她又眨眨眼,因孩童的最末一句,沒敢再問柳大寶雙親是誰,「那大寶喜歡唱歌嗎?能不能唱首歌給我聽?」
        大寶立刻大喊不要,「只有女生才喜歡!」
        所以大寶是男孩呀,她模糊想著,這麼說來,她真的從沒聽過疾哥哥唱歌呢,明明從小到大,大哥教了他們那麼多首。被她追問為什麼不肯時,他只皺眉答了一句「真蠢」,她因這粗暴的回答呆住,後頭大哥則是笑不可仰
        「可是唱歌能讓人覺得很開心呀,姊姊教你一首歌好不好?」她半閉上眼,也沒管大寶肯不肯,輕聲低哼。
        「我在森林裡,來到大樹下。」
        「熊先生,你好嗎,謝謝你,送回我的小耳環。」
        「這裡有,最香甜的蜂蜜,叩叩叩,請你收下它。」
        「熊先生,不在家,把蜂蜜,掛到樹枝上。」
        「掛到樹枝上,鳥兒飛來了,藏在草地裡,蟲兒出來了。」
        「怎麼辦好呢,只能等呀等,等呀等。」
        流至眼皮上的汗愈來愈多,雙手被泥沙困住,她沒辦法擦去,只能緊閉雙眼,不讓汗水滲入。
        她一定是忘了繼續往下唱,好似聽見大寶在問她「然後呢」,是啊,等呀等呀,然後呢。
        她為什麼想不起來了。
        「姊姊!」
        大寶焦急的呼喊漸漸遠去。
        她宛如浸入一汪溫暖泉水中,微微煦風拂繞全身,彷彿將要睡著之際,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等呀等,等呀等,熊先生,開門了。」
        「熊先生,對妳說,小姑娘,天快要黑了,我送妳回家。」
        她幾乎都能猜出大寶聽到這裡會有何種反應,當時疾哥哥聽都不想再聽下去,一點都不好奇接下來的內容。
        她委屈找大哥哭訴,大哥揉揉她髮頂,教她「下次這一句,妳換成熊先生,對妳說,小姑娘,別再拿來了,我不吃甜食,妳看疾會如何。」
        她咯咯和大哥笑成一團。因為詞是大哥編的,這些年來,疾哥哥大概還是不曉得最末一段是什麼吧,想來等他這次回來,不管他喜不喜歡,她還是唱給他聽好了
很久沒唱歌了,中式古風中出現西式童謠就是這文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