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曠原,稀疏灌木下,男子靜靜躺在攤開的披風上,一人盤腿坐於雲族少主身側,為他擋去灼目的黃昏日光。
天的一側流雲如火,地的另一邊已被幽藍夜幕籠罩,當胖廚子拎著獵物爬上小丘時,男孩早將營火升好,因靜不下來,被師兄命令一遍又一遍做著基本拳術。
趁廚子探視少主狀況,男孩也跟著靠了過去。
他所敬仰的男子雙目垂閉,兩手交覆於腹前,呼息細緩,表面看似熟睡,然而幾日朝夕相處下來,男孩知道少主即使在睡夢中,也斷不會像現在這般,對外界動靜毫無感知,毫無防備。
剛過未時不久,一行人還在趕路,少主卻忽然停下馬,和師兄交談後,擇了這處地方,接下來便一直是這副情形了。
三姑娘似乎出了事,少主離魂去尋她已過兩個時辰。
一般族人即使彼此間有血誓連繫,至多也是在深夜睡得昏沉時,不自覺離魂到另一人周旁晃晃、轉轉,沒多久就會自行歸體了,那能像少主這樣,想去就去,說離就離。
只是師父也教導過,魂體不可分,離久非常道,在外的魂體有可能迷途找不到回歸的路,甚或是被妖邪侵襲、吞噬。日後若有遇到此類事情,一定要想辦法規勸。
可是師兄並沒有阻止,反而是少主還先向師兄道了歉。男孩有時候,很羨慕這兩人間不需多言的默契和尊重,祈長老一位,本就是為了輔助族長而存在,之中免不了有主從之別,少主難得可貴就在於上位者不驕,才能得到師兄真心相待,二人情同兄弟,更是知己。
隨著天色暗下,說不出的低鬱彌漫在三人間,廚子將他拖走,安慰道,「先吃飯,吃飽了,說不定就沒事了
東海有淵,深百仞,海落為瀑,是為海眼。淵中有山,終年霧聚,山有香樹,有鳳鳥棲築,引百禽聚居。
一日,長鯨吐航於淵,艦中有人,登島為生,是海民先祖。黃膚金瞳,性暴好戰,焚林堵海,一時生靈荼碳,後為鳳鳥所降,此後兩相安生,互不侵擾。
三百年前,一位異域男子落入淵中,被海民救起。但凡落海者,此生都再無離開淵底的可能,只能在島上成家立業,落地生根,又此人生得俊美,海民無不待見。
自名玄,如同其名好服黑衣,很快就學會了海民語,時常在島上走動,很快就融入了海民中。
那日,逢白羽大人下山,玄向人問及,得知其真身為鳳鳥,雖被海民奉為護島神祇,卻和善親切,從不高高在上。
不知為何,白羽大人與玄一見如故。
直到某天,一位海民見到淵海之上,白羽大人鳳身旁,有一隻玄黑大鳥,飄逸長尾宛如空中黑焰。
前些日子,玄在島上徹底消失,掘地三尺,沒人找得到他,鄰人看見這景象隔日,玄又好端端地出現在他的小院門前,只對他說去這陣子自己是去白羽那做客。
謠言傳開後,島上一干姑娘紛紛死了心,不敢再對玄鳥大人有其他心思。
後來,原本很少離開島上的白羽大人,時常被玄鳥大人領著到四處遊玩,回來後,親近人民的白羽大人,也會和大家講述外頭的事。原來玄鳥大人是從遙遠的西方來的,那裡有著比數萬個淵海都還要寬廣的大島、還要多的人,有許多好玩、有趣的事。
只是如此一來,一輩子從來沒想過要離開淵海的海民,開始對外邊的世界起了無盡的嚮往。
白羽大人很少會拒絕大家的要求,於是海民用堅韌的輕木做成了方舟,在裡頭裝了糧食和淡水,白羽大人便這樣抓著載了人的小舟直到淵海邊緣,再護送他們前往西方大陸。
玄鳥大人曾經為此怒斥過白羽大人和海民,但並不能阻止它發生。
廿十年的時間過去,六千海民有近幾半數的人都出去了,但也不乏一些想要回來的人。後面幾年,已經沒人再看過玄鳥大人來到淵海,但海民以為,對壽元長達千年萬年的神祇而言,一年不過就像是凡人的一天,微不足道。
當一艘前所未見的大船停在淵海外緣,裡頭搭載了決定返鄉的海民,許久不見的玄鳥大人站在船首,仰頭對著天上的白羽大人道,「堂堂一方風神,你如果執意要做這種小事,不如來幫我做更重要的事。」
玄鳥大人只給大家三天的時間決定,然而沒人知道與家人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以為只要想家了,還有白羽大人在。難得有安穩的大船可搭,好些從沒動過念頭的老人家還被左鄰右舍勸著,出去見見世面也不枉一生。
白羽大人這回化為人身,隨玄鳥大人上船,有兩位在,海底蛟龍亦很給面子的沒有興風作浪。
一路平安無事踏上西土,不少海民還想跟著白羽大人,眨眼卻已經找不到兩位的身影。
「後來,您就一直沒有回來淵海。」
黑暗裡,女孩雙手鮮血,捧著自人體掏出的心臟,對著它喃喃說著話,無視營帳外混亂的人聲。
「因為您不在太久,這幾十年淵海的風已經失序,島上還在的人,現在都只能躲在地底下過活,山中的鳥精也亂成一團。」
手中尖刺往臟器上一劃,寒光乍現,已不再跳動的臟器散發出微微白光。
「本來還以為這輩子都盼不到您回來了,若不是因為這位妹妹身上流有我們家的血脈,又剛好在這邊,我們恐怕根本不會發現,原來白羽大人您是被困在這個凡人的軀體裡,才會怎樣都找不著。」
然而白光很快又減弱下去,女孩語氣變得急促起來。
「白羽大人,您還沒有想起來嗎?還是、還是,這位妹妹也有司鳳一族的力量,應該也能幫助到您,您等等。」
錐尖倒轉向女孩自己的心口,將要刺入時,一道白芒亮起,虛影般的手指按至女孩臂上,「不可以濫傷無辜
白羽。
如此遙遠的名字。
海匯之處,雲氣湧聚,妖靈自生,為觀雲而生雙目,為御風而生飛羽。
朝食海霧,夜棲山野,光禿禿的山上夜晚太冷,自遠方叼來果核埋土,護著還只是小樹苗的園子,慢慢茁壯成林,終於得願在樹上築個大巢。漸漸,有其他鳥禽飛來,日夜吱吱啾啾,不時與近海年幼小蛟鬥架,每天過得好不熱鬧。
接著,一頭北海長鯨為食靈霧,不得不吐出被牠原先吞了一肚的東西,裡頭冒出了百來個同蛟人有相似的上半身,卻長著兩隻腿的陸人。
初時,牠只是遠遠觀看,發現這群陸人在島上所做所為,不僅是為了求生,更有一半是無理由的虐殺。
弱小,卻又如此貪婪。
一如統領總是爭鬧不休的鳥禽,牠同樣統領了這群陸人,總算恢復了島上的平靜。
陸人給牠取了名字,叫白羽。
比起禽鳥的單純,牠發現這些陸人總有層出不窮的想法,在他能容忍的範圍內開墾山林,一座座屋舍被搭建起來,聽他們說話,看他們生活,到後來已經不能滿足牠,當有一天,牠學著他們的模樣,化為人身,向第一位遇到的人打招呼。
婦人驚疑地看著他,而一旁在島上出生的陸人孩子則直接指著他,喊出他們給牠的名字,「白羽大人。」讓他還以為自己是那根羽毛沒藏好露出來了。
牠學會他們計算日子的方法,一天、一月、一年,陸人壽命最多不超過兩萬個晝夜,較許多禽鳥都要長,但比起樹木卻又太短暫。
很多年過去,當初第一個認出他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也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老翁時,那人來了。
與牠有相似的氣息,然而自命為司鳳一族的老翁一家人,卻無法看出牠的真身原貌。
因為本不是這天地所化出的妖靈,而是來自月中的神使。身上纏有惡氣,在他守護之下的大國有著千萬子民,人民逐年累積下來的殺戮惡果,皆反噬到神使自身,淵海靈霧雖不能使之消去半分,至少能減緩他的痛楚。一國存滅本是天道,而神使來這世上,所要做的,便是瞞天而行,以身誘道,玄鳥衰,國仍興,玄鳥亡,國實存。
三年不見,眼見那道惡氣有增無減,一句更重要的事,牠隨著他來到西土。
他這次帶牠進入王城中,看一段極近奢榮的祭天大典,又帶牠到高牆角下,讓牠看蜷縮在破草蓆中,一身瘦骨嶙峋的乞兒。
在牠悲憫之際,一位挑著菜擔的小少年走來,往乞兒手上塞了顆瓜,便很快跑走。
「國若滅,豈止無處安家,即使人無盡善,它也有存續下去的理由。」
天生妖靈,在何處都能取天地之氣為己用,牠在王廷待了下來,日日為他舒解惡報,見少年君主夙夜匪解,見滿朝文武各盡其責,不能明白這樣的國家,為何只剩玄鳥口中不到百年的氣數。
又過了數十年,距百年大限還有廿年的時間,君主殞,原本始終維持著青年相貌的玄鳥一夜蒼老。
他帶牠至西方一處高山,在牠身上刻下印咒。
「天罰將至,我怕這回是撐不過去了,代替我,做護國柱,保護商國。」
於是牠在岩頂待下了,遠離人群,獨居在桐林中,等到牠羽上也冒出和玄鳥相同的黑氣時,牠已經無法離開山上。
牠不知道護國柱到底要當多久,也不知道玄鳥是否有逃過天罰,牠只能等。
一日,一群人來到山上,牠那時幾乎已經要被黑氣吞沒,怕神智不清傷了人,沒有靠近。幾天裡,那些人在桐林邊豎起了數支人高的石柱,還搭了一個小屋。
一行人離去後,一名老先生住到了林子裡。
第一眼見到牠,老先生非但沒被牠的形體嚇到,只是嘆息,「才離開一陣子,怎麼家裡就讓人藏了隻小傻鳥啊。」
此地原名白白山,自從住進了牠,身負數不清人心的惡意戾氣,導至無蟲鳥禽獸敢靠近山中,整片山頭一片死寂,平時根本不會有人來。
原來老先生是這裡的山神。
月夜下,老山神教導牠彈琴、步音舞,都是能淨化黑氣的法子,牠請老山神也幫一幫玄鳥,老先生笑呵呵的,「那隻鳥兒啊,既不愛跳舞、也不愛樂音,難教的緊啊。」
聽起來的確是那人的習性,牠才知道老山神早已認識玄鳥。老山神告訴牠商國仍存,玄鳥也還活著,只是同牠一樣,也把自個刻成護國柱,如今困在一處山上,那裡都去不了。
還在,那便好。此後,牠把這片山林當成自己的家,有了叮咚琴聲陪伴,日子似乎也沒再那麼難過。
又是多年歲月過去。
老山神這趟下山探望老友,會再到玄鳥那住上幾年,擔心牠寂寞,不知從那抓來一隻胖墩墩的青蛙。
青蛙將要成精,較不懼怕黑氣,因貪口腹,才會遲遲無法進階,而牠所住的山頭,上天入地,也找不出一隻飛蚊蟲蟻,再適合不過。嘴饞但沒東西可吃的青蛙,閒來無事只好呱呱抱怨幾聲,頗是聒噪。
那夜,天無雲,星不明,牠和青蛙如往常坐在桐林中央的空地上,等著月亮出來好吸收精華。
當山後的天幕映出比白日還要耀眼的金燦月光,牠察覺不對,要抓著蛙精逃離時,流火已自月中傾洩而下。
桐林輕易化為沖天火炬,比人間任何烈焰都要炎熱太多的火海瞬間包圍住牠們。迅速振翼飛起,穿梭在漫天火雨中,驀地一道熱浪自下方湧上,只見焚林大火彷彿活物般,朝半空中伸出無數紅爪,蛙精嚇得一蹬腿,從牠爪間掉了下去。
牠往下衝去,才抓住蛙精,惡意選擇在這時猖獗發狠,絲絲黑氣如藤緊緊縛住牠的雙翅,牠摔入火中,羽毛傾刻焦黑。
牠再次掙扎,背上一道力量重重沉來,將牠困於地面,不得動彈。
許久前,牠曾經從玄鳥那感受過相似的威壓,那是種絕對的強大。
「前輩,勸你不要反抗比較好。」背著圓月,一匹狼形神使傲然立於山崖上,以陸人少年的聲音,對牠說著商國的語言。
腹下青蛙已經消失了氣息,牠朝他發出長唳,因這場無理由的殺戮而忿怒,天下萬物,沒有誰有能力抵擋月火,老山神的真身亦在桐林內,之中還有祂眾多的子子孫孫。
神使不為所動,「前輩遲了一百六十一日未歸,繼續留在下界,會引起天道的注意。」
牠才知道這位神使原是將牠錯認為玄鳥,牠不否認,只要求神使將火滅去,放過滿山森林。
神使卻回答牠,「如果這次讓前輩跑了,再抓你回去會花掉我太多功夫,前輩明明曉得我也有事情要做,還想早點回去。」
烈焰一寸寸吞噬掉牠,少了靈軀咒紋束縛,折磨牠這些年的黑氣此刻蠢蠢欲動。
望著滿輪月華中,認真拒絕牠的神使,牠突然覺得很滑稽。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知道這世上為何會有神使?」夜晚,繁華熱鬧的大街上,城中一間最高的酒樓,男子舉杯對月。
「世界大千,多以靈氣分高低,像這個地方,在上頭,統被稱做下界。」
「神使,不過是被上界丟下來,將下界做為修練場,限期一歲,各自完成測驗課題的普通人
滂沱大雨,接連下了七日。山頂上,水泱成湖的森林中,巨狼被困在石柱圍成的圓陣內,全身冰藍毛髮塌耷濕淋,只能瞪著最高的一根柱上,盤腿端坐的紫衣女子。
這天早晨,不絕於耳的弦琴音律漸緲,風柱共鳴弱下,積雲間一束日光透下,映在女子雪白的臉上,她閉眼稍做緩息,靈氣似已所剩不多,巨狼緒勢等待已久,抓準了這次間隙,開始衝撞封陣。
鳴柱障壁發出有如冰裂的輕響,女子睜眼,指尖輕動,然而已全無第一晚的威力,何況這幾天下來,牠看出她意在阻擋而非誅殺,除了被連日雨水澆得一窩火,牠毫髮無損。
當牢固的風柱開始晃動,見女子原本無喜無怒的神情終於露出一絲驚惶,牠發出勝利低吼,更加全力破陣。
牠不知道她是何人,為何要幫助玄鳥,即使第一天牠將那替身焚至羽身化盡,氣息微弱的元靈顯露,才發現錯辯了對象,正要從同命咒追溯施術者所在,她和一名老者匆匆趕至,將牠引至早已埋伏好的封陣中,老者帶走替身元靈,女子留下來困住牠。
原本逼玄鳥回歸,只是師尊趁牠下界,要牠順道辦的事,位置先幫牠定好了,高階法寶也一併塞給牠了,讓牠好應付資歷要早於牠的前輩。
早知道不是好差事,這些下界妖靈去那找來的封神柱。
牠重重踢碎最後一道陣壁,剎那間,風止雲停,女子迅速逃離的背影落在牠眼中。
牠沒立刻追上去,而是在原地考慮了半晌,最後決定,她讓牠淋了這麼多天的雨,牠還以她相同的待遇,應該很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