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井道宛如通往無底深淵,陰森風聲呼嘯耳旁,短短一剎那,烏嵐心裡閃過無數念頭。
當足底重重落到地面,劇痛襲捲全身同時,雷鳴似的轟隆自頭頂墜落,她什麼都不再想,只是緊緊護住懷中男孩。
泥砂如暴雨般傾下,閉上眼前,她好似看見胸前亮起一道柔光,耳畔清晰傳來孩童的呼喊。
「娘
二月三十日,這天的白晝顯得份外漫長,從一早起,文瀾就靜不下心待在房裡,先到灶間,揉揉桿桿做了些麵食,卻又一口都吃不下,再到庭院,看著樹上用來祈安的緞帶,色彩已不再鮮豔,泥條似沾滿塵沙,問管事,得到的依然是尚無音信傳回,只能再次對自己說,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
月底藥堂事多,姊姊抽不出空來陪她,好容易挨到黑夜降臨,獨自用過飯,早早便和僕婦道要休息了,躺在床上,兩手環著小瓜般鼓起的肚皮,和孩子說著話,久久,好不容易才睡著。
疼痛是在深夜開始的。
感覺才閤眼沒多久,便因抽痛而醒來,她愣愣地盯著眼前的黑暗半晌,然後不安地想閉眼再睡,卻發現腹痛並沒就此停歇。
腹中又是一次痙攣,孩子尚未足月,她害怕地喊醒睡在外間的僕婦,一邊不停求著孩子乖乖的,再多留在娘肚子裡一段日子,別急著出來。
隨後室內很快燈火通明一片,燭光亮得讓她看不清楚眼前事物,僕婦一邊為她擦著汗,一邊安撫著她,幾番過去,才肯定她真的是要生產了。
淚水不停自眼角溢出,努力緩緩吸氣,徒勞想要平復下來,然而每一次的痛楚都只有愈強,讓她更加懼怕於面對下一周的到來。
這一夜,長的好似沒有盡頭,總算又熬過一回,躺在枕上,她側過臉,看著台上燈燭,蠟身並不比先前短上多少,此時下身有一股濕液嘩啦湧出,恍惚聽見僕婦呼道,「破水了!」
隨著水液浸滿床褥,渾身的力氣似乎也正一起消失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再撐不了幾回,「我會死嗎?」
僕婦連忙呸呸呸,滔滔不絕地教導她要如何吸氣、運勁,又說生孩子都是這樣的,熬過去就好。
可她很快又什麼都聽不見了。
如有巨石碾壓、如被匕刃戳攪,咬破的唇被人掰開,抵進了一物,儘管知道那是他人的手指,卻還是無法克制狠狠咬了下去。
對方哼也不哼一聲,直到這波折磨過去,熟悉的聲音才傳入耳中,「瀾兒。」
睜眼,一見到床邊的舅舅和姊姊,她鬆開嘴,忍不住委屈又害怕的痛哭出聲。
女子貼在她唇邊的手指微微顫抖,聲音卻是堅定非常,「不要怕,妳和孩子都會平安無事。」
這場戰役一直持續到隔日,晨巳時,女孩終於呱呱墜地,躺在姊姊掌心裡,全身紅通通的,顯得如此嬌小又脆弱。
卻又蜷著小小手腳,奮力哇哇大哭。
當姊姊說孩子很健康,所有的不適與憂懼瞬間煙飛雲散,終於明白,為何每當她詢問其他為人母者,總沒有幾個人記得起當時的過程如何。
滿心滿目,皆只剩下眼前這世上最奇妙的小東西,此時屋外有些騷動,舅舅收拾沾滿血污的醫具和墊巾,匆匆起身,「妳做的很好,孩子會有人照顧,妳先休息,雨兒看好她,不要讓她下床來。」
依依不捨看著小嬰孩被僕婦抱走,一室人離開後,姊姊解下床幛,幫她換下濕透的衣裳。
熱燙的軟巾拭過肌膚,身子一點點回復清爽,她昏昏欲睡,突然被大力擁入人懷中。
「姊姊?」她靠在女子肩頭,疑惑出聲。
「這樣就好,讓我抱一會。」將臉埋在她頸側,女子悶聲說道。
她露出笑,想安撫似乎被嚇到的姊姊,可眼皮已不聽話地開始直往下掉。
她沉沉睡了一覺。
再次醒來,青藍垂幛已經懸起掛在一側,見窗外依舊是白日,坐在床旁圓凳上的女子垂首看她。
從小到大,不曾見過姊姊這般憔悴過。
她首先想到的是孩子,就在她睡著這短短幾刻中,難道出了什麼事。
「孩子很好。」姊姊立刻看懂了她的神情,很快答道,「妳睡了整整兩天。」
她向姊姊要求想看看孩子,「我還沒抱過她呢。」
姊姊回頭向僕婦說了幾句話,她期待地看著僕婦步出內室,被姊姊扶著坐起,靠在軟枕上,又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有人餵孩子了嗎?」
「有乳母在。」姊姊握起她腰後散亂的長髮,一綹綹分開,再編成辮子。
知道孩子安好,整個人放鬆了不少,她還有心思和姊姊玩笑道,「可惜來不及洗頭了,舅舅還說當陣痛開始時,再洗也不遲,難怪會被舅母念。」
繫髮的緞帶是純然的素白,她沒放在心上,吱吱喳喳地向姊姊問起帶孩子該注意的細節,當外間傳來動靜,她欣然抬眼。
然而看見本該遠在千里外商丘的娘走入房中,一身黑素,兩眼泛滿紅絲,懷中抱著小小襁褓。
頃刻,漫天蓋地的恐懼降臨。
不想聽,卻仍是聽見,從婦人嘴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如刃將她剖成千片、萬片。
「瀾兒,妳同我去,送隨兒最後一程
夜襲的領隊及其士兵,被叛軍斬下首級,懸在城牆上,將軍一夜白髮,而後如何伐亂定叛,已不再是她關心的事。
屍身無存,頭顱歷經日曬雨淋蟲食,直到回到父親懷中,只剩下森然枯骨,如今沉睡在那方黑棺中,不允開啟,不許打擾。
素幕白幡,彌漫廳上的煙燼裊裊難散。
她茫然將目光轉向廳外,直到驚覺,此後再怎麼等,也等不回那背著手,靜靜站在前庭的身影,只為給她一個驚喜,等著她發現他,然後朝她揚起笑,和她說道,「我回來了。」
他視為手足、亦是最愛捉弄他們夫妻倆的花旅帥走來,將一個錦盒交給她,打開來,裡頭是三隻黑石雕成的狗兒,一隻趴著呼呼大睡,一隻歪著頭哈哈吐舌,一隻精神凜凜端坐著凝望前方,「這是他答應過,要送給妳的東西,那時軍隊改路,沒機會去山南,他徹夜沒睡,專程繞過去買的。」
一旁的娘聽了落淚,「怎麼也不等回程的時候再去就好。」
花旅帥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阿隨每次都是在出戰前,就已經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她沒有道謝,任盒子自手中滑落,石犬咕咚滾將出來,最威風的那隻石犬,被她摔碎了一只尖耳朵。
一陣輕風拂入廳中,吹散召喚故人歸鄉的灰煙。
從此天地間,再也聽不到能讓她歡笑的聲音
梢頭荳蔻初含苞,盈盈娉娉倚枝搖,信風不解幼蕊嬌,烘晴總盼花開早。
「娘、娘,花花!」草坡上,女孩朝她奔跑而來,才來到樹下,便迫不及待將滿懷的銀鈴花塞到她手中,粉撲撲的臉蛋,剪至齊肩的短髮,和他一樣的麥色肌膚,與她一樣的烏色雙眸,剛滿四歲的孩子,才學會說一些簡單的句子,已經是一隻吱吱喳喳的小雀兒。
取出手絹,擦擦女兒額上的細汗,「小花呢?」
女孩指向坡下,碧波草浪間,只見毛上黑點幾已褪盡的老犬溫溫吞吞爬上坡來。女兒出生半年後,小花曾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不再像從前調皮好玩,有如邁入遲幕的老年人,沉穩、緩慢、不再對事事充滿好奇,只有在面對女兒時,才會顯露出較多活力。
春日湖光依舊,銀鈴般的花朵在風中悠然搖擺,不知是看見什麼,小女孩發出興奮尖叫,又拔足奔向花海。
好不容易才走近的小花輕吠一聲,忙不迭跟了上去。
十多歲的老狗,行動已遠不如從前靈活,小姑娘跑沒多遠,便體貼地停下腳步,在花叢中等著老犬走近,摸摸牠泛白的鼻子,唧唧咕咕指向某處,說著只有彼此才能懂的話語。
今天,或許是最後一次帶小花來冬湖了,公爹升令已至,不日全府便要遷往商丘,離開這片將士長久以來保衛的邊土,舅舅一家和姊姊也決定一同前往。
葬在城南的青墳重新被開啟,想再看他一眼,卻不被允許,直到化為粉細白灰,盛在匣中,只剩下一點點。
從前,他總喜歡自後方摟住她,溫暖的胸膛隨著說話而隱隱震動,現在,她只能將變得極輕極輕的他擁在懷中。
不思,不語
八月十五日,娘置辦了簡單的家宴,又邀請舅舅全家來府中一起過節。
席間,將軍和舅舅聊起近日朝中局勢,已經十歲的阿寶亦老成的板著稚氣的臉,嚴肅地聽著,只是靠坐他身旁的小女孩分明不懂大人說的話,也不時對呀對呀應和。
阿寶哼了聲,戳戳小女孩塞滿桂蜜丸子的臉頰,「妳在對什麼。」
小女孩笑瞇瞇的也不生氣,舅母揮開兒子手指,「小杏,還要不要,舅婆幫妳夾。」
小女孩抬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她,圓圓的眼睛眨呀眨的,只因平時被她規定甜點不可以多食,她朝女兒搖搖頭,女兒於是蔫巴巴地垂下腦袋,模樣逗得兩位婦人笑出聲。
娘在舅母耳邊小聲掀著孫女和丈夫的底,「這小傢伙只要是甜的,再多都吞的下。她阿翁昨天帶她去逛燈市,讓她吃了一堆有的沒的,回來才鬧肚子疼。」
正與舅舅說話的公爹咳了一下,阿寶隨即端起女兒桌前還剩兩三顆甜丸子的小碗,一口氣嚥個精光。
小女孩睜大眼,可憐兮兮低頭看著變得空空如也的小碗,阿寶又戳了她一下,罵道,「傻瓜。」
舅母數落起阿寶怎麼欺負表甥女,娘臉上噙著笑,回頭發現她盤裡飯菜半數未動,勸道,「瀾兒,多吃點。」
她輕應了聲。
月圓佳節,隨著時辰漸晚,送舅舅一家離開後,回到廳裡,見被公爹抱在臂彎的女兒已經在揉著眼,要帶她回房就寢,女兒卻不肯,將臉埋到阿翁頸邊。
在北境總被婦女用來嚇唬孩子的將軍,女兒從小就很親近依賴,只是公爹有軍務在身,並不時常待在府中,娘對她道,「今晚就讓小杏和我們睡吧。」
原本眼皮已經疊在一起的女兒這時突然醒來,掙扎著要下來,「小杏還沒和娘說晚安。」
被放下地後,女兒逕直朝她跑來,伸直了雙手。
她彎下身,小小的手臂環至她頸上,濕軟軟的嘴唇親了親她的臉頰,「晚安,小杏最喜歡最喜歡的娘。」
她同樣吻吻女兒面頰,「晚安,娘最親愛的小銀鈴花。」
左手牽著祖父,右手牽著祖母,目送小女孩晃著小手,拉著兩位長輩回房去。
獨自走在長長廊道上,月華如水,傾洩一地,風捲過,簷下的吊盆飄落幾片枯葉。什麼時候開始,連最好種耐命的花草,她都養不好了。
「夫人!」屋裡的大丫鬟從後邊快步走來,將手中外袍披到她肩上,「夜裡風大,您風寒剛好,還是別在外邊吹風吧。」
指尖摩挲過盆中軟軟垂下的葉面,她詢問道,「妳知道花剪鏟子放到那去了嗎?」
大丫鬟先是一頓,然後咧開嘴,「都好好收著呢,和新的沒兩樣,夫人如果需要,珠兒明天就可以找出來給您。」
她平靜看著被自己養得奄奄一息的盆植,初到商丘,從前所養的花木都留在北境,姊姊不知從那裡尋來整整兩板車的苗栽,送到府中,要她照顧。
總不能丟著任其枯萎,那天見到她蹲在圃裡忙碌,臉上沾著女兒的小泥手印,姊姊似乎很高興。這次出門,也是要去找一種珍稀的花朵,只為能讓她開心。
珠兒期待的目光如此明亮,當好一字終於自她嘴間吐出,大丫鬟再次露出笑容,又似悄悄鬆一口氣。
回到臥室,點亮燭火,原本臥在床腳墊上的小花抬起頭,朝她搖了搖尾巴,往她身後沒看見女兒後,又趴回兩爪間。
梳好髮,換上寢衣,珠兒鋪好床被,收拾她褪下的衣物邊往外走去,邊有感笑道,「小姐一不在,屋裡突然變得好靜呢,真不習慣。」
脫下鞋,坐到床沿,床首櫃上,擺著一坐一臥兩隻巴掌大的石犬,前者耳朵斷面,被女兒貼了朵珠花遮住。
再看向老犬,「小花。」
尖耳朵往後轉了轉,牠拎起一邊眼皮瞧向她。
「小花。」她又喚道。
牠終於慢吞吞爬起來,走到床前,將大頭擱至她腿上。
她自己將臉埋到小花短短的毛皮中,狗兒暖暖的體熱和低沉的心音,一再提醒著,她早晚都要失去牠。
過了半晌,小花被摟得不耐煩了,甩甩身子,輕輕掙出她的懷抱。
不想那麼快失去那道溫暖,她拉長手再次抱住牠,小花仰起頸,盯著上頭,又從鼻裡重重噴了口氣,好像很是無奈。
她悶聲道,「跟我比起來,小花好像更喜歡小杏?」
鼻尖隨即被大狗舔了下,小花看她的眼神就像在說,當娘的和女兒吃什麼醋呀。
當珠兒端著托盤回到內室,見她赤腳跪在地上和犬兒說話,習以為常,「夫人,來喝藥吧。」
名為補身藥膳,又那有天天吃的道理,她知道這其實是舅舅和姊姊開來要醫治她心疾的方子。
苦澀的藥味充滿喉間,她躺上床,放開神智,任自己逐漸陷入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