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廟旁唯一的食肆用過午膳後,難得出門一趟,雙雙姊提議到上頭的古廟走走,正好駕車的石大叔曾經來過幾次,便被雙雙姊請做為嚮導。
古廟為月神廟,是古道上一處名勝,確切建立的朝代已經無人知曉,據傳存在至少有千年之久。儘管本地人並不信奉月神,光就廟宇本身精妙的工藝,時有遊人慕名而來。
或許是聽到他們的對談,鄰桌一家客人亦上前詢問是否能夠同行。
突然被大家包圍,大叔好像有些靦腆,「這裡俺也好久沒來啦,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以前一樣,不過你們找俺是對的咧,這上頭啊,說大不大,可要亂走,也是挺容易迷路的。」
「聽見沒,待會乖乖跟著爹,別又到處亂跑。」便聽鄰桌婦人壓聲警告起孩子。
而那位從進來店裡後,在椅上始終靜不下來的男孩敲著筷子,撇開臉裝做沒聽見。
「哥哥踢我的腳。」坐在男孩對面,年紀看起來不過三四歲的男孩大聲發出指控。
面對婦人的責備,男孩滿臉漫不在乎,只是朝弟弟扮了個鬼臉。
似乎是個讓母親頗為頭疼的孩子呢,嵐兒默默在心中想道。
「要去嗎?」還在胡思亂想著,耳旁疾哥哥詢問著,她將目光自鄰桌轉回,朝他點點頭,「嗯,去呀。」
他凝視她半晌,見她不明所以,才說道,「要走不少路。」
呆了呆,她學著那位小男孩撇開臉裝傻,嘴角笑意卻不聽話逕自揚起,「有疾哥哥在,沒關係
月神廟沿著山勢而建,大致可分為三層,主殿位於最上,目前他們所在的第一層並不能直接望見。
進入正面門殿後,左右可見無數青石柱延伸成迴廊,上無遮頂,仰首便可看見灰濛濛的天空。
迴廊圍抱中央一方深逾一人的枯水池,池底躺著幾根傾倒的石柱,長短不一,方池左右後方立有三座小塔,塔身上半中空,與池底柱礎相同,皆刻成蓮瓣形狀。
因走道不寬,大家縱列穿行在無人的迴廊上。
行經一處石壁,壁上雕有仙人持花舞蹈圖案,赤足腳下踩著蓮叢中的墩石,雙雙姊恍然,「上面刻的地方就是這裡吧,可惜現在池子乾了,不然雖見不到仙女下凡,蓮池映月,也別有一番風情。」
石大叔解釋,「從俺第一次來,就沒見這池子積水過,聽說一般的雪水、雨水都沒辦法留在池子裡,就不知是為什麼。」
江公子卻還在盯著石壁,「不是仙女,是男的。」
雙雙姊湊到兄長身旁,石大叔和同行的柳姓先生亦上前,幾個人對著浮雕又是一番討論。
男孩對此毫不感興趣,原本忙著踮著腳尖,沿著石廊靠外一條圓石鑲出的直線,小心翼翼地走著,這會趁沒人注意,悄悄愈走愈遠。
嵐兒和疾哥哥就在前頭不遠觀賞風景,小男孩從兩人身後經過時,她也沒察覺。
等到轉身,看見男孩已在五十步之外,就快要到迴廊盡頭,後邊那群人卻還在熱烈交談,她忙喊住男孩。
男孩回頭朝她揮揮手,腳下反而更加快了,拐個彎後,身影便消失在立壁之後。
嵐兒趕緊拉著疾哥哥追了上去,才發現立壁後方是兩道斜坡,分別通往上下,往下的石坡盡頭,是一處玄石砌成的廟殿,門石封閉,從裡往外生出巨樹,蓊鬱如蓋,看似荒廢已久,往上則又是通往另一圈迴廊入口,此時男孩正站在入口前方,背對著他們。
男孩父親和雙雙姊一行人也趕上來了,幸好柳先生似乎和其子相同,瞬間便被眼前景物所引去,並沒多責備男孩。
第二層的迴廊以白石為基,曲折蜿繞,上方穹頂完好,每根石柱上皆有刻有雕飾,翔雲盤繞頂天花木上,中有無數禽鳥穿梭飛翔,或食花果,或理羽翅,活靈活現,好似隨時會飛出柱外來。
大家仰頭嘖嘖稱奇,嵐兒卻注意到男孩只顧看地上,在右手邊的石板邊緣,也找到鑲石線後,興奮地手舞足蹈。
自得其樂的模樣,嵐兒忍不住露出微笑,卻被男孩發現了她在看他,小臉立刻又板了起來,朝她擠眉吐舌。
只覺得調皮的讓人想笑,忽然鼻翼被人以姆指從兩側按住,男人雙手在她眼前張開打直,在她臉上做出貓鬚樣,還不住擺動。
男孩被她的怪形怪狀嚇了一跳,匆匆跑回父親身旁,當柳先生疑惑看來時,她身後的疾哥哥已若無其事放開手,害得她只能朝對方點點頭,假裝欣賞起另一根石柱。
待柳先生不再關注這裡,她才轉身,捏住男子鼻尖,「哼。」
他垂眸看著她,做出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舉動。
男子低低地,對著她,發出「喵」一聲。
「可惜時間不夠,不然就算只是待在這裡什麼事都不做,也很好啊。」
雙雙姊來回走動於石柱間,被她瞥見躲在角落,紅透臉的她和疾哥哥,拉過江公子,「你看,那兩個人,好討厭、真的好討厭哪!」
「非禮勿視,」江公子淡淡抽回衣袖,「下次妳帶胖燕子一道來,就不覺得討厭了。」
石大叔笑呵呵的,好像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不若一旁的柳先生表情有些尷尬,「咱們到更前邊去吧。」
更進入曲廊深處後,觸眼所及,只有重重疊疊的白石雕柱,間庭地上鋪的亦是白沙,再也沒有其他色彩。
在這片玉白天地中,大家逐漸噤了聲,不再說話,原本踏著石線前進的男孩,也緊緊挨在父親身旁。
柳先生開始還想找出每根石柱間的差異之處,他看出上頭的刻飾不盡相同,卻又有著緊密的關聯。好比這隻柱子上,有隻十分醒目的帶冠禽鳥站在樹梢,再下一隻柱子,會發現牠已經展翅飛到雲中,再往下,牠正準備停至低處一根枝椏上,接著,另一隻較小的禽鳥出現在牠前方,冠鳥仰頸跳起求偶舞來,後邊相鄰幾根柱子消失了冠鳥的蹤影,再下一根柱子,卻又赫然在一堆樹叢間,看見守在窩旁的冠鳥,巢中有顆石卵。
能歷經千年不為風雨蝕平,足見白石堅硬,光是想像一根石柱就不知要耗去多少年的心血,眼前石柱又何止百數。然而再多的辛勞,到了如今,已沒人能夠得知這群工匠是誰名誰,只留下無法言語的石雕,供後世景仰敬嘆。
總算看到出口就在前方,柳先生長長吁了口氣,言道好像已經走了挺久,但石大叔回道,曾經有人量測過,這裡總加起來,和下方環繞水池的青石廊其實是差不多長的。
此話令人覺得難以置信,但雙雙姊卻點點頭,「閉著眼走,是差不多吧。」
江公子模模糊糊哦了一聲,雙雙姊狠狠拐了兄長一肘子,「我功夫真沒廢好嗎。」
稍早沉滯的氣氛總算又活絡起來。
她問疾哥哥是否真是如此,他回她,「回程我背妳,妳可以自己數。」
雖然聲音不大,但也沒刻意放低,前邊雙雙姊抬手捂住耳朵,嘴裡喃喃念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
正當嵐兒害臊不已時,緊跟在父親身旁的男孩也轉過頭,盯了下她和疾哥哥交握的兩手,抬起手指往臉頰刮了刮。
羞羞臉。
男孩嘴型如是道。
疾哥哥卻不急不徐拉起她的手,貼至他胸口前,她不解仰臉瞧向他,正好看見他也無聲對男孩說了兩個字,我的
步出曲廊盡頭,灰穹之下,山頂好似被巨斧硬生劈出了一方平台,白磚鋪地,邊緣桃林環繞,中央基石層層堆砌,高如小丘,小丘左右兩側斜面上,各刻有一隻巨大鳳鳥,展翅揚羽,騰舞雲間,在丘頂上,一座玉白廟殿矗立,高丈許,寬不逾三十步。
先前在下方都沒碰見其他遊人,在這裡倒是遇見了,不是正背對著他們,手腳併用,攀爬那每階都達膝高的陡峭石階,便是站在頂上階緣,愁眉苦臉地往下看。
石大叔勸一行人在下頭看看便好,雙雙姊輕鬆一笑,「可以的,這裡有哥哥、白哥哥,還有我在,那有上不去的道理。」
嵐兒抬頭望向那神廟,從這裡只能見到高大的半圓門洞,據石大叔解釋,神殿是露天的,並不像其他廟宇有神像存在,四方門洞接連浮橋,通往的只是中心一方天台,天台上僅有一月石,月石並非由人力雕成,而是一塊形似人型,和成年男子差不多大小的澄澈晶石,雖然不大,據傳千年以來,無人能移動半分,宛如與底基結為一體。
石大叔還想再勸,原本靜悄悄的男孩突然出聲,「我不要上去。」
一路交談,得知柳先生是南方人,趁這回帶妻子返鄉探親,順道來這處名勝遊覽,眼看男孩執意不肯爬梯,柳先生面露為難,嵐兒指著桃林前一座白石亭,「不然,我帶他去那邊等你們。」
怕柳先生介懷,嵐兒又道,「其實我也走不動了。」
疾哥哥也陪她留下了。石亭原是一座井亭,只是井底已被石板封住,並無泉水。看著遠處似乎不費什麼力氣就踏上好幾階的雙雙姊,反而是周旁的人比本人都還要緊張,「疾哥哥也去幫忙啊。」
腰被人自後方環了上來,男子手掌交疊覆至她腹上,下巴抵著她頭頂,淡淡回她,「不需要。」
前邊男孩見到他們親暱的舉動,皺皺鼻子,又低下頭,繼續踢起腳下的葉子。
她推推他的手,他雙臂反而束得更緊,只能靜靜依偎在他懷中,看那亭外飄落未止的繽紛花雨。
風,愈漸冷了,當空中開始降下點點絨雪,男孩哈啾一聲。
擔心男孩著涼,解下披風要給男孩,男孩不肯,卻又一直打噴涕,倔強的脾氣讓嵐兒有些好笑,眼見雪有愈下愈大的跡象,卻遲遲等不到眾人回來,只好麻煩疾哥哥去找。
他把她原本掛在臂間的披風抖開,重新披回她身上,對坐在井口邊上,頻頻抹鼻涕的男孩,第一次開了口,「願不願意幫我照顧她一下?」
男孩飛快抬起頭,一大一小彼此上下對望,然後男孩努努嘴,點頭,「可以,可是好麻煩,快點回來。」
嵐兒呆了呆,不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可疾哥哥只是回給了她一個含笑的眼神,便大步走入飛花漫雪中。
還在愣愣的,男孩在後方發出不耐煩的哼哼兩聲。
她回頭,男孩拍拍身側寬厚的石井欄,示意要她坐下。
她走過去,併坐到男孩身旁,露出微笑,「謝謝。」
男孩仍是哼哼做為回應。
兩人一時無話,只是盯著亭外飄雪發起呆,或許是太過安靜,男孩坐沒多久便又浮躁起來,一下踢腳,一下轉身改朝井內側坐著,蹭著蹭著,便突然跳下井洞中。
嵐兒被他嚇了一跳,幸好石井封口不深,男孩站在裡頭,還能露出肩膀以上。
她忙要拉他出來,男孩卻指著還算寬敞的井壁,「有圖案。」
她並不在意什麼圖案,可男孩堅持要她看,天色昏暗,又那裡能看清楚什麼,只能模糊看出那是個像「羽」字的陰刻。
男孩還興致勃勃地繼續尋找其他的,這時一連串土石掉落的異響隱隱傳來,由最初的疑惑,當兩人終於發現那聲音來自於腳下,封井的青石已微微往下一沉,蹲在井底的男孩雙眼瞬間瞠大,她看著他,慌忙伸長手,「快出來!」
與此同時,天地瘋狂撼動起來,她本已將男孩半抱半拖快要拉出井外,驀地被晃得完全站不住腳,即要摔倒之際,只聽男孩發出大叫,用力將她朝裡拉去,「小心頭上
景地偶遇貴人,身兼姻戚晚輩,江家兄妹倆少不得問候應付一番,好不容易送人從北門離開,才看白疾來尋,知道讓人久等了,有說有笑正往回走。
天台雪舞,地動乍起,柳先生和石大叔頓時跌到一處,江雙雙緊扶住兄長攙來的手臂,驚叫還未出口,原本走在一旁的男子已身形如箭,竄出懸橋門洞。
曠野風狂,沙塵飛揚,原本奔馳中的馬匹,硬生生被勒停嘶立,在原地踏步不止。白孟察覺異常回首,鞍上男子已然按住胸口,臉色慘白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