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库 > 鲜网浓情 > 《舌下的动物:短篇小说集》 > 《到处渴望》(不管在哪儿我都不在家)
简体版本:(繁体版本在后面)
注:文中所写的国家立于现实世界之外,没有任何指代

边防哨兵杀死宋的时候,是一个痛苦地背着天空和枪支巡逻的男人。大风和浪涛的声音像抽水马桶哗哗地响着。宋的肉体让他在草丛中潜藏、端着枪激动地颤抖不已。因为他杀死一个逃亡者,就能换取一周的假期。
他当初也是这样的一个边防哨兵。不同的是,他杀死的是一些无名无姓的人,而那个哨兵开枪打死的是宋。
犬吠顺着火药味和枪声跑来。它们的大腿在草地上飞奔。狗群的饥饿掏空了宋的身体。等哨兵走到宋的跟前来时,宋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了。眉弓破碎、筋腱爆裂。
也许只有他才能再度想象出宋以前是个多么美丽的男孩——相较他的年龄而言。他已经很年迈了,树叶抽皱了。他有一张老鹰的脸,很轻易地压迫着别人的眼睛
他的马匹曾经因为受惊而半立起来。他带领的那些年轻人们轻蔑又嘲讽地看着他,等着这老骨头掉下来散架。他还保有年轻时的一点力量,缰绳勒破了老茧,马匹才平静下来打着鼻息。老狗也是做过年轻的小狗的,他的双手过去可以让任何烈马掉头,双腿不需要马镫就可以策马狂奔……
年轻士兵们露出感到地位脆弱的表情,而宋的脸因反光而发亮
夏天晚上帐篷里闷热,有些士兵睡在帐篷外面。四肢摊开,仰面朝天。许许多多无意识的放肆的小腿,以及男性圆而钝的乳头。平坦的小腹生着的毛发下,有着腹股沟向着耻骨生成的一个小窝。这些真实而惊人的存在,将在之后去前线,被打死、埋葬然后分解。而他自己,睡觉的时候上下嘴唇不由自主地分离,露出紫色的牙龈。牙齿掉落后留下的空洞很大,后面藏着老人发白的舌头。
他曾无数次的走过军营的这条路,为的是检查有没有士兵在赌博或者藏私酒。当他走到睡着的宋跟前时,宋突然睁开了眼睛。
后来,宋成了他的警卫员
在假期里,他有时花五分钱上电影院。加上宋的,就是一角钱。他们坐前排座位,海浪拍打在脸上。他过去和海军去海上参加一次短途任务。海盗的靴子里藏着匕首,士兵们砍下他们的手指或手腕,以免他们爬上船来。
他已经明白,面对许多感情,要及时地砍掉它们的手掌。免得它们爬上船来,他的心就不会沉入大海。
银幕里的海浪拍打在脸上。他像变形虫一样被宋的引力吸引,难以控制地向着宋的方向变形、伸长……胶质的无形手指摘掉了宋的军帽。他想象中的透明手掌抚摸着年轻的脸颊……他感受到爬上船来的敌人给他带来的剧痛。他想像钻进去感受宋的内脏、骨骼肌、感受宋年轻的生殖器……像蛔虫一样,为了入侵而把自己绷得很紧。
当他的手碰到宋的膝盖时,宋迎着银幕的亮光闭上了眼睛。也许由于这,仿佛是他在代宋观看。观看银幕里的海浪拍打,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仿佛随时会溺死在座位上。能救他的是声轨里的一句台词:
“爱你、跟你拥抱、合体,才变成一个完整的。”
宋摘下帽子,用它盖住了老人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他对宋没有爱得更深,仅仅停留在骨头表面。他只是怕船沉没。他只能说,某天晚上他与天使整夜角力,天使回身追逐他,他与天使做爱。现在那天使是一把羽毛,但他的税款退了回来。
这就是他面对这一切,所客观地呈现出来的形象。他只有用爱打开空隙寻找容身之地,才可能不折断自身
现在,逃亡已经违背常理地变成了需求。因为当他当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后背就是床榻。而当他和宋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需要很多很多的,比如国境线那边的安宁。对逃亡的害怕也会演变成逃亡,于是他和宋骑马跑了一整夜来到边境。枪响之后,在他的眼白中,年轻的宋飞向夏天,扑向天空

“他每天五点不到就醒来,翻过身盯着天花板。他六点多起身下床。他一天比一天瘦。他穿裤子的时候,皮带扣得一天比一天紧。他站在那里,缓慢地移动,具有所有年迈的通病。他拖着脚走路,他太阳穴上的一块块色斑,他的裤子里没有屁股,没有髋部,只有鼓起来的膝盖。他的皮肤开始变薄,皱褶挤压着眼睛。他的老鹰鼻子倒还没有塌下去,但太阳穴已经变宽了。
“他现在靠被没收了一半的以前军饷的存款过活。他通常不吃晚餐。有时候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会突然跪倒在地。他出门的时候顺着外墙砖走,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靴子。他不喝酒,有时候突然捂住眼睛。
“除了冬天,人们其实不怎么拉上窗帘。如果晚上还亮着灯,那就看得更清楚。我三十年没换住所。我和他的房间就隔着一条街。他经常站在窗台上抽烟,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似乎在故意彰显他对宋的死有多么悲伤。他也不想想,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的淫荡超过了他的爱情,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把心肠硬了下来。他还敢在被传讯的时候冠冕堂皇地谈什么感情……
“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死了。因为他的军衔,他只是被软禁。有关他与宋的丑闻被控制得很好,没有传开。听说他很有个性,别人都不喜欢他。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喜欢别人。这很固执又鲁莽,他不想融入社会。他会在每周日接受审讯,通常第二天才能回来。
“那些人跟我反映说,他在被传讯时说:‘热水壶把我烫伤了,这就是生活。我没什么我可说的。’可是那天我没有报告他被热水壶烫伤了这件事。于是那些人开始纠缠他。‘你撒了谎。你说了这次谎,就会说更多的谎。’他反复坚持说他没有,并且向那些人展示他被烫伤的疤痕。
“那些人倒没有来纠缠我,指责我疏漏或者隐瞒了这件事。大概是因为他们也找不到更多的线人了吧。当线人是很累的。我们得用一只眼睛照顾自己,用另一只眼睛监视别人。
“除了工作原因,我也确实喜欢观察别人。你也可以看看那些行人,然后解读他们。这是一种毛病,我知道。这种倒错是拒绝真正的沟通,我仅仅是观望。我看到的都是远景,他们就是演员。名正言顺地进入别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爱,有的时候让人兴致勃勃,但大多数时候觉得恶心。我更愿意保持这种窥视的关系。我承认我喜欢这样观察并且解读别人。但你们谁不是呢?
“他令人厌恶一点的倒不是和男人,是和年轻男人。还说这是爱。这种老人我见得多了,比如那些在游乐场坐一整天的老人,急于吸取年轻的激情,紧紧抓住这些热气腾腾的精神气。他这种岁数大的人难道不是总妄图控制比自己年轻、活泼的人?这种病态心理常常以关怀或者保护的面目出现。
“他还谈爱?这个词已经很庸俗了。其实那就是一种把戏,到最后还不是要回归到性。那还是一种让别人屈从的过程和欲望;并且,他做军官是做惯了的。他怎么可能爱?又有什么用?
“我对他是同情的,还有怜悯和憎厌。好笑的是,这几乎要近于爱情了。然而,他的过去和他这个人就说明了,爱最终的结局是被消耗殆尽

录音机被摁下了播放键,传出了一个老人的声音。由于磁带积满灰尘,录音充斥着杂音。在老人含混但有力的声音之间,是长长短短的呼吸声。
大概在录音时,录音机被摆在离老人近的地方。所以一开始的这个冷漠的人声很轻微,一些人命令道:“坦白。”
“小时候我就想当兵。长大了之后,如果再改变志向就显得很不真诚。所以我还是去当了兵。然而,之后我一直对自己不真诚。我认为我是这样的,但实际上不是。和我最为不同的就是我自己。所以你们问这些都毫无意义。(一声拍桌子的声音。那些人又说了些什么,但听不清楚。)
“从别人身上我才能看到自己是什么样,自己该怎么做。但宋不是一面镜子。我从未涉足。你们已经派人监视我的每天,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些没有内容和意义的东西一般都能比较讨你们欢心。噢,你们还要了解过去,然后才能否定它。
“你们总问我,我是认真的吗。在什么地方认真,你们又模棱两可。对待我的工作,我的军人的职责,我一直很认真。其他事情也是。对于宋,我也很认真。对,船的确是沉了。但为了学会游泳,我不得不把救生圈扔掉。
(人们的问话声和笔摩擦纸张的声音。)
“我后悔什么?你们又不指明,我后悔什么。我爱我的国家,因为有人在伤害它。我想离开也是因为这个,就像……即使是跳蚤,也会从快死的躯体上离开,但是它将永远爱着……它厌恶的仅仅是战争,是这个躯体的死亡性。
“你问什么?不,我不后悔从军,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爱我的国家,我离开它是因为我爱它。
“该指责的是你们。宋连肠子也没有了。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失去肠子就下葬的。我没能让他过完他应有的年岁,甚至没能让这孩子的身体完整地保全。我却只能弯下腰被捆起来,被枪顶着跪倒在地。我从日落呆坐到日出。我看见我的肉体为了去死而走出门外。
“很久之后我接受一些事情了。我听见宋从坟墓里说,没关系,我是所有活着的事物里的一部分。即使你们夺走了宋,又来审讯,我想我不会被搞垮的。如果重头来过,我会不知所终。如果你们还否定我的过去,我仍将不知所终。所以我可以重新热爱所有这些,因为我发现它们实在可怜又孤凄。
“我可以说我不是孤独的。因为宋的尸体腐烂了,里面还住着许多虫子、菌株之类的小生命。他是所有活着的事物里的一部分,并且我也是。我的那些感情是以事物的缺席与来临而展开的。我能站在这里说,‘我爱’、成为完整的一个人,也是由他者与自身的缺席和来临而展开的
“我拥抱过宋的尸体。我追求他、爱他、拥抱他、与他合体,才变成一个完整的。我抱着这个孩子,也是承受着他的重量。他那么轻,就像一个天使。我能看到我自己,用双手托着他走着。我自己泪流满面。你们都不知道,他不只是一个年轻男孩。他还是明天的日子
注:“与天使角力”:《圣经创世纪》中记载,一天晚上,雅格与天使搏斗摔跤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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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所寫的國家立於現實世界之外,沒有任何指代

邊防哨兵殺死宋的時候,是壹個痛苦地背著天空和槍支巡邏的男人。大風和浪濤的聲音像抽水馬桶嘩嘩地響著。宋的肉體讓他在草叢中潛藏、端著槍激動地顫抖不已。因為他殺死壹個逃亡者,就能換取壹周的假期。
他當初也是這樣的壹個邊防哨兵。不同的是,他殺死的是壹些無名無姓的人,而那個哨兵開槍打死的是宋。
犬吠順著火藥味和槍聲跑來。它們的大腿在草地上飛奔。狗群的饑餓掏空了宋的身體。等哨兵走到宋的跟前來時,宋已經是殘缺不全的了。眉弓破碎、筋腱爆裂。
也許只有他才能再度想象出宋以前是個多麽美麗的男孩——相較他的年齡而言。他已經很年邁了,樹葉抽皺了。他有壹張老鷹的臉,很輕易地壓迫著別人的眼睛
他的馬匹曾經因為受驚而半立起來。他帶領的那些年輕人們輕蔑又嘲諷地看著他,等著這老骨頭掉下來散架。他還保有年輕時的壹點力量,韁繩勒破了老繭,馬匹才平靜下來打著鼻息。老狗也是做過年輕的小狗的,他的雙手過去可以讓任何烈馬掉頭,雙腿不需要馬鐙就可以策馬狂奔……
年輕士兵們露出感到地位脆弱的表情,而宋的臉因反光而發亮
夏天晚上帳篷裏悶熱,有些士兵睡在帳篷外面。四肢攤開,仰面朝天。許許多多無意識的放肆的小腿,以及男性圓而鈍的乳頭。平坦的小腹生著的毛發下,有著腹股溝向著恥骨生成的壹個小窩。這些真實而驚人的存在,將在之後去前線,被打死、埋葬然後分解。而他自己,睡覺的時候上下嘴唇不由自主地分離,露出紫色的牙齦。牙齒掉落後留下的空洞很大,後面藏著老人發白的舌頭。
他曾無數次的走過軍營的這條路,為的是檢查有沒有士兵在賭博或者藏私酒。當他走到睡著的宋跟前時,宋突然睜開了眼睛。
後來,宋成了他的警衛員
在假期裏,他有時花五分錢上電影院。加上宋的,就是壹角錢。他們坐前排座位,海浪拍打在臉上。他過去和海軍去海上參加壹次短途任務。海盜的靴子裏藏著匕首,士兵們砍下他們的手指或手腕,以免他們爬上船來。
他已經明白,面對許多感情,要及時地砍掉它們的手掌。免得它們爬上船來,他的心就不會沈入大海。
銀幕裏的海浪拍打在臉上。他像變形蟲壹樣被宋的引力吸引,難以控制地向著宋的方向變形、伸長……膠質的無形手指摘掉了宋的軍帽。他想象中的透明手掌撫摸著年輕的臉頰……他感受到爬上船來的敵人給他帶來的劇痛。他想像鉆進去感受宋的內臟、骨骼肌、感受宋年輕的生殖器……像蛔蟲壹樣,為了入侵而把自己繃得很緊。
當他的手碰到宋的膝蓋時,宋迎著銀幕的亮光閉上了眼睛。也許由於這,仿佛是他在代宋觀看。觀看銀幕裏的海浪拍打,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仿佛隨時會溺死在座位上。能救他的是聲軌裏的壹句臺詞:
“愛妳、跟妳擁抱、合體,才變成壹個完整的。”
宋摘下帽子,用它蓋住了老人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
他對宋沒有愛得更深,僅僅停留在骨頭表面。他只是怕船沈沒。他只能說,某天晚上他與天使整夜角力,天使回身追逐他,他與天使做愛。現在那天使是壹把羽毛,但他的稅款退了回來。
這就是他面對這壹切,所客觀地呈現出來的形象。他只有用愛打開空隙尋找容身之地,才可能不折斷自身
現在,逃亡已經違背常理地變成了需求。因為當他當壹個人的時候,他的後背就是床榻。而當他和宋兩個人在壹起的時候,是需要很多很多的,比如國境線那邊的安寧。對逃亡的害怕也會演變成逃亡,於是他和宋騎馬跑了壹整夜來到邊境。槍響之後,在他的眼白中,年輕的宋飛向夏天,撲向天空

“他每天五點不到就醒來,翻過身盯著天花板。他六點多起身下床。他壹天比壹天瘦。他穿褲子的時候,皮帶扣得壹天比壹天緊。他站在那裏,緩慢地移動,具有所有年邁的通病。他拖著腳走路,他太陽穴上的壹塊塊色斑,他的褲子裏沒有屁股,沒有髖部,只有鼓起來的膝蓋。他的皮膚開始變薄,皺褶擠壓著眼睛。他的老鷹鼻子倒還沒有塌下去,但太陽穴已經變寬了。
“他現在靠被沒收了壹半的以前軍餉的存款過活。他通常不吃晚餐。有時候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時,會突然跪倒在地。他出門的時候順著外墻磚走,回來之後做的第壹件事就是擦幹凈靴子。他不喝酒,有時候突然捂住眼睛。
“除了冬天,人們其實不怎麽拉上窗簾。如果晚上還亮著燈,那就看得更清楚。我三十年沒換住所。我和他的房間就隔著壹條街。他經常站在窗臺上抽煙,壹站就是兩三個小時。他壹切的所作所為都似乎在故意彰顯他對宋的死有多麽悲傷。他也不想想,這壹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的淫蕩超過了他的愛情,所以他輕而易舉地把心腸硬了下來。他還敢在被傳訊的時候冠冕堂皇地談什麽感情……
“大多數人都以為他死了。因為他的軍銜,他只是被軟禁。有關他與宋的醜聞被控制得很好,沒有傳開。聽說他很有個性,別人都不喜歡他。這也是為什麽他不喜歡別人。這很固執又魯莽,他不想融入社會。他會在每周日接受審訊,通常第二天才能回來。
“那些人跟我反映說,他在被傳訊時說:‘熱水壺把我燙傷了,這就是生活。我沒什麽我可說的。’可是那天我沒有報告他被熱水壺燙傷了這件事。於是那些人開始糾纏他。‘妳撒了謊。妳說了這次謊,就會說更多的謊。’他反復堅持說他沒有,並且向那些人展示他被燙傷的疤痕。
“那些人倒沒有來糾纏我,指責我疏漏或者隱瞞了這件事。大概是因為他們也找不到更多的線人了吧。當線人是很累的。我們得用壹只眼睛照顧自己,用另壹只眼睛監視別人。
“除了工作原因,我也確實喜歡觀察別人。妳也可以看看那些行人,然後解讀他們。這是壹種毛病,我知道。這種倒錯是拒絕真正的溝通,我僅僅是觀望。我看到的都是遠景,他們就是演員。名正言順地進入別人的生活,了解他們的愛,有的時候讓人興致勃勃,但大多數時候覺得惡心。我更願意保持這種窺視的關系。我承認我喜歡這樣觀察並且解讀別人。但妳們誰不是呢?
“他令人厭惡壹點的倒不是和男人,是和年輕男人。還說這是愛。這種老人我見得多了,比如那些在遊樂場坐壹整天的老人,急於吸取年輕的激情,緊緊抓住這些熱氣騰騰的精神氣。他這種歲數大的人難道不是總妄圖控制比自己年輕、活潑的人?這種病態心理常常以關懷或者保護的面目出現。
“他還談愛?這個詞已經很庸俗了。其實那就是壹種把戲,到最後還不是要回歸到性。那還是壹種讓別人屈從的過程和欲望;並且,他做軍官是做慣了的。他怎麽可能愛?又有什麽用?
“我對他是同情的,還有憐憫和憎厭。好笑的是,這幾乎要近於愛情了。然而,他的過去和他這個人就說明了,愛最終的結局是被消耗殆盡

錄音機被摁下了播放鍵,傳出了壹個老人的聲音。由於磁帶積滿灰塵,錄音充斥著雜音。在老人含混但有力的聲音之間,是長長短短的呼吸聲。
大概在錄音時,錄音機被擺在離老人近的地方。所以壹開始的這個冷漠的人聲很輕微,壹些人命令道:“坦白。”
“小時候我就想當兵。長大了之後,如果再改變誌向就顯得很不真誠。所以我還是去當了兵。然而,之後我壹直對自己不真誠。我認為我是這樣的,但實際上不是。和我最為不同的就是我自己。所以妳們問這些都毫無意義。(壹聲拍桌子的聲音。那些人又說了些什麽,但聽不清楚。)
“從別人身上我才能看到自己是什麽樣,自己該怎麽做。但宋不是壹面鏡子。我從未涉足。妳們已經派人監視我的每天,那還有什麽可說的?這些沒有內容和意義的東西壹般都能比較討妳們歡心。噢,妳們還要了解過去,然後才能否定它。
“妳們總問我,我是認真的嗎。在什麽地方認真,妳們又模棱兩可。對待我的工作,我的軍人的職責,我壹直很認真。其他事情也是。對於宋,我也很認真。對,船的確是沈了。但為了學會遊泳,我不得不把救生圈扔掉。
(人們的問話聲和筆摩擦紙張的聲音。)
“我後悔什麽?妳們又不指明,我後悔什麽。我愛我的國家,因為有人在傷害它。我想離開也是因為這個,就像……即使是跳蚤,也會從快死的軀體上離開,但是它將永遠愛著……它厭惡的僅僅是戰爭,是這個軀體的死亡性。
“妳問什麽?不,我不後悔從軍,我說過很多次了,我愛我的國家,我離開它是因為我愛它。
“該指責的是妳們。宋連腸子也沒有了。活了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失去腸子就下葬的。我沒能讓他過完他應有的年歲,甚至沒能讓這孩子的身體完整地保全。我卻只能彎下腰被捆起來,被槍頂著跪倒在地。我從日落呆坐到日出。我看見我的肉體為了去死而走出門外。
“很久之後我接受壹些事情了。我聽見宋從墳墓裏說,沒關系,我是所有活著的事物裏的壹部分。即使妳們奪走了宋,又來審訊,我想我不會被搞垮的。如果重頭來過,我會不知所終。如果妳們還否定我的過去,我仍將不知所終。所以我可以重新熱愛所有這些,因為我發現它們實在可憐又孤淒。
“我可以說我不是孤獨的。因為宋的屍體腐爛了,裏面還住著許多蟲子、菌株之類的小生命。他是所有活著的事物裏的壹部分,並且我也是。我的那些感情是以事物的缺席與來臨而展開的。我能站在這裏說,‘我愛’、成為完整的壹個人,也是由他者與自身的缺席和來臨而展開的
“我擁抱過宋的屍體。我追求他、愛他、擁抱他、與他合體,才變成壹個完整的。我抱著這個孩子,也是承受著他的重量。他那麽輕,就像壹個天使。我能看到我自己,用雙手托著他走著。我自己淚流滿面。妳們都不知道,他不只是壹個年輕男孩。他還是明天的日子
註:“與天使角力”:《聖經創世紀》中記載,壹天晚上,雅格與天使搏鬥摔跤直到黎明本篇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