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凉起来,这一天晴空当头,万里无云。
李家门前白场上摆了三张圆桌,圆桌上铺了红色塑料桌布,每张圆桌上摆了一模一样的几个凉菜。
今天这场鸿门宴,可算绞尽了李太婆的脑汁。原本她可以私下请吴桂芬吃饭,再好好质问她“介绍”的媳妇到底几岁。可她咽不下这口恶气啊!她像供财神一样供着,每日好声好气哄着的儿媳妇竟然是个生不了娃的黄毛丫头!怪自己太大意,竟然都没发现儿媳妇两年里都没来过月事!更怪这可恶的吴桂芬不说实话!她一定要让邻里乡亲帮自己讨回公道,顺便让这臭婆娘名声扫地!
说起这吴桂芬,也是整个银平镇上都大名鼎鼎的人物——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桂芬今年三十有五,人称吴拐子,上过高中,人漂亮又有文化,年轻时也算得上银平村的一枝花,可惜后来嫁人没多久就成了寡妇。穷乡僻壤的寡妇遭人怜更遭人白眼,她只能拖着一个孩子靠打零工和睡男人活下去。不久听说孩子被拐了,她自己也疯了。几年过去,大家伙儿都已经淡忘了这么个人的时候,她不知在哪里攀上了财神发了迹,人也不疯了,回到银平镇开了镇上唯一的夜总会,还当起了“媒婆”,给各个村的光棍“介绍”媳妇儿,瞬时名声大噪。
李太婆也偶尔听人说这个吴拐子不简单,不但卖姑娘,还杀过人贩过毒,不是个能招惹的。但她心想,一个女人家哪能干杀人卖货的勾当,何况这里的公安局虽然对买媳妇的事儿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对杀人卖粉这种事可是绝不放过的,被发现得抓去枪毙。凭她自己跟吴拐子的接触,臭婆娘根本没传的那样神乎其神,这不今天自己还不是把她骗来了!
“李家媳妇在哪儿呢!我看看!”一声嘹亮的女声从土坡下传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吴拐子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一辆红色三轮小车此时停在了李家的土坡下。
只见吴拐子一头黑色波浪大卷发及肩,还挑染了几缕紫头发。她一身黑色紧身衣裤,挎着红皮包扭着细腰翘臀走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壮实的男子做保镖——果然是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大红唇彰显着她不同于几桌村民的身份与地位。
“诶哟贵客可来了!”李太婆赶紧上前,作势握住吴拐子的手要请她落座,一脸热情谄媚。
圆桌上也顿时热闹了起来,几个认识吴拐子的老叔老姨开始七嘴八舌起来:“阿芬现在可是不得了啊!做大老板有出息了啊。想当初一个人拖着孩子讨生活,那日子是真叫苦,还遭受了那样的打击。不过念过书就是不一样,总算熬出来了。”“是啊是啊,阿芬也一直念着村里人对她的好呢不是,是个有良心的。这几年可领了不少媳妇给村里啊!真是活菩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吴桂芬歌功颂德起来。唯独一旁的李家人暗自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大家真是客气了,阿芬是大家从小看着长大的,也应该为村里做点贡献。”吴桂芬脸上带笑,嘴上也客气,心里却甚是鄙夷:这帮人当年奚落嘲笑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她转卖妇女更是被迫,不卖她就得没命,还做贡献呢,真是可笑。
“吃菜吃菜。”李富此时忍不住开口道。他想起自己重金买来的儿媳妇下不了蛋以及今天这顿宴请的各种花费,就想朝吴拐子唾唾沫,恨不得现在就揭穿这臭婆娘的真面目和恶劣行径。
与外面白场上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寂静漆黑的里屋:左右两间砖房门窗紧闭,中间的那间砖房门虽大开着,但屋里两侧漆黑,只留下中间光照进去的地方,供传菜的帮工走到搭在后院的临时厨房拿菜。
左侧窗户窗帘后面,夏娃正蹲在地上,耳朵贴着墙,时不时起身掀开窗帘一角观察屋外的情况。没一会儿,她便跌坐在地上,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希望又落空了,她隐约听见村民感激那个女人领媳妇进村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自己的救星,甚至可能是自己被拐来这里的幕后黑手。难怪李太婆一大早便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让出去,估计是怕自己见了那个女人失控。可仔细回想被拐时的情景,直到两年前她在李家醒过来,从未出现过这个女人,如果没人提起,恐怕她还要将这个浑身与村子格格不入的女人当作她的潜在救命恩人。
正当她坐在地上愣神之际,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的冷寂瞬时被打破。
“小婊子,赶紧出来!”自从李大贵抓住她和二贵媾和之后就一直这么称呼她。
大贵冲进屋里,一把从地上薅起夏娃,拽着她的一只胳膊便将她往门外拖
屋子外的宾客纷纷起了身,一伙人乌泱泱围到中间的圆桌前。李太婆和吴拐子正在这一群人中间
只见吴拐子翘着二郎腿端坐着,鼻梁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一副墨镜。李太婆就面朝她站着,距离不过半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吴拐子脸上了。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吴桂芬的鼻子嚷道:
“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你说说!大伙儿给评评理!那丫头买来的时候才12,你愣是说成17!难怪这两年俺家都抱不上孙子。你得退钱!退一半!否则今天别想走!”说完,偷偷瞥了眼吴桂芬身后的两个大汉,还好,两人站的跟个木桩似的,今天来的都是老人,晾他们也不敢动手。
吴桂芬双手抱胸,撇了撇嘴,看不清神色,不置可否。空气突然安静,氛围格外诡异,村民说到底多少还是被吴桂芬的气势所震慑,此时看她不做声,更是大气不敢出。只见她一只手搭到了大腿上,另一只手有节奏的敲击着圆桌,她的指甲意外的干净整齐,指甲盖被修剪到最短,哪怕透明的护甲油都没有涂。
约莫过了半分钟,吴拐子拿下墨镜,脸上遂即露出微笑,缓缓说道:
“嫂子别生气,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对。这样吧,我把钱都退给你,人我就不要了,不好处理。”
众人听罢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李家人更是个个张大了嘴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这吴拐子从前可没这么好说话啊!不然今天他家也不用费尽心思摆这么大阵仗了。
李婆子反应快,琢磨着这事儿不大对劲:事出反常必有妖。
吴桂芬也不傻,见了众人的反应,又补充道:“这几年承蒙各位老乡的照顾,但是领媳妇的事儿出了咱们乡里始终是见不得光的。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你们这么弄,一个不留神我牢底都得坐穿,你们也捞不着好。说难听点,没有我,在座各位都得断子绝孙。”含笑说完,又戴上了墨镜,恢复了冷漠的不置可否的神色。
“干嘛呢干嘛呢!哟呵,这么多人啊,那我可是来巧了。”
场面正僵持着,白场突然走入一伙西装笔挺的男人。为首的一个穿着格外考究,脸上的痞气也最浓。“这不是芬姐吗?还是这么漂亮哈哈哈哈!”他歪着嘴,叼着牙签说道。
吴桂芬并不理他,见他来了,手环在胸前又一扭一扭地大步扬长而去,众人纷纷给她让道,仿佛大功告成似的把场子交给了西装男。
人群里的李老头一见何必凯,立马脚底板长了针似的,弓着腰快步走上前。
“何总好何总好,怎么劳您上我们这鬼地方来了,欢迎欢迎,见笑见笑。”李老头满脸堆笑,激动得口不择言,“老婆子快上茶上茶!”
相比之下李太婆反而镇静了许多,回过神之后便转身进里屋去准备茶水。
她认识这人,在农场见过两回。这两年有个外地的公司一直想收购农场,他便是那公司总经理。可农场是村民集体所有,毫不夸张的说关乎着整个村的存亡,自然没有傻子同意这事儿,镇政府也护着村里不肯低头,于是这位何总似乎也就罢休了。只是最近又不知怎的,隔三差五带着一帮人出现在农场里,美其名曰参观考察。
何必凯的衬衫已经解开了几个扣子,想必是一路上太热了。他向后甩了一下西装下摆,颇为潇洒地坐在了圆桌旁,正是刚刚吴桂芬坐过的位子。他又摆出和吴桂芬如出一辙的姿势,翘着二郎腿,一手放在大腿上,一手搁在桌上不停敲打。村民们见状面面相觑,觉得场面似乎有点滑稽,莫非这是老板的专用姿势?
“来老李,你带大家伙儿都签了吧。也是沈总的意思,到时候收成了,再额外给你们每人一笔奖金。”何必凯说着,命令属下拿出了一份合同。
“这……现在就签啊?”李老头犹豫着问了一句,虽然自从知道有这么件事之后就打定主意签了,但心底觉得现在这个场合签合同似乎有那么点草率。
“别给脸不要脸!老子又是坐拖拉机又是走山路到这破地方!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何必凯破口大骂起来,想到这一路颠簸就来气,吴桂芬那老娘们儿这也忍得了?
李富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骂吓一跳,又陪笑道:“干!干!必须干!感谢沈总和何总的好意,只要公司保证咱们不犯法,那咱们肯定是再同意不过这桩买卖了。”这时李太婆正端着茶杯从里屋出来,听见自己男人说的话,直想骂蠢货。
何必凯听了这话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呸!李老头,你别以为你个老东西买童养媳我不知道!还给我装上遵纪守法好公民了。你一把年纪了坐牢无所谓,你两个儿子可还年轻呢,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说你儿子拐卖人口!”
李家人和其他村民听了都十分尴尬,一时语塞。
银平村和附近几个村自从政府严厉打击私种罂粟和大麻后,经济一落千丈,家家户户几乎都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尤其银平村沦为整个镇最贫困的村,再加上村子在山上,位置十分偏僻,重男轻女又严重,村里的男丁便都成了老光棍,只能通过人贩子买媳妇来传宗接代。村民们纷纷把目光投向老李,仿佛他不带头签他们都会没了媳妇。
老李收到眼光刀,一个哆嗦:“签!签!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们这就签!”
老李硬着头皮接过钢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接着是李大贵和李二贵,然后是在场另外几个农场职工,纷纷签了字。
李大贵一直拽着夏娃的胳膊站在一旁,本想把她拽出来让她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年龄,可没想到吴桂芬来这么一出,把大家都整懵了。他呆在一边,一时忘了要把自己的媳妇带回屋。轮到他上前签字时,夏娃悄悄地挪到一边,拿起了水壶。
她挤开几个人之后,一个箭步冲到何必凯跟前倒起茶来,本来就快满的茶杯眼看就要溢出来。
“哟嗬,谁啊这是?”何必凯显然被眼前形容俊俏的少女吸引了。
“你个小婊子,赶紧回屋!”李大贵回过头,一把扯过夏娃,滚水溅到夏娃的手,烫得她倒吸冷气。
“嘿,李富,你这个儿媳妇真有意思,你怎么不自己上,倒便宜了儿子。噢,你怕是老了,不行了。”何必凯说完,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大贵面如死灰,干脆扯住夏娃的头发拖着往里屋走,同时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婊子!给我滚回去,少丢人现……”还没骂完,就被何必凯的手下牢牢擒住动弹不得。
“小妞先借大爷享用几天,什么时候你们村全都签了,什么时候还给你们。咱们走。”何必凯一脸得意,说完便命人扛起夏娃,一行人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破口大骂的李大贵和其他一脸懵逼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