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漼虽被手握神策军的王宗实拥上帝位,成为大唐第十七位皇帝,却遭到朝中令狐綯、白敏中等一班老臣的质疑与顽强抵制,无奈之下只得转向态度相对更为亲近的北司宦官,直至令狐,白二人罢相,六朝老臣杜悰代表臣僚表态支持,时局才暂时达成脆弱的平衡。他也以退为进,把自己放逐在笙歌美酒之中,然而受制于宦官,身为皇帝所处置的事务仅限于日常礼仪自然也非李漼所愿,因此他对科考进士们颇为重视,希望能够从中选出真正的亲信。
    千里之外的边境烽火丝毫未能影响曲江之滨衣香鬓影,冠盖云集。人们成群结队,携老带幼,意兴所至,举杯畅饮,更有公卿显达之家携带待字闺中的女儿,乘机选婿。管弦交作,轻歌曼舞,响彻云霄。李漼携后宫嫔妃佳丽登临紫云楼,为蟾宫折桂的士子们贺喜,而后于杏园赏宴,宴上君臣同坐,新科进士们见上首圣人年方而立,着燕居常服,戴皂纱幞头,容貌瑰杰,风流蕴藉,言语温文,并无居高临下之势,夏日可畏之姿,便也纷纷放下了惕惕然之心,畅所欲言。
    有人提议射覆行令,李漼欣然应允,先覆一“渴”字开局,意为求贤若渴,即刻有人回答曰“举”,正是他此前授意录用的韦保衡,此人出自京兆韦氏,其父大中年间曾任礼部侍郎,然父祖皆早逝,家道中落,朝中没有什么关系密切的亲朋,却有一番壮志,曾上表明志表示愿做纯臣。李漼见他在二十几人中年岁最小,处事却毫无稚拙生涩之感,明亮而又圆熟的面孔之下隐有勃勃野心,便知他的愿做纯臣只为叩门而入,并非发自于心,然而有欲有求便可为己所用,他并不打算过多计较。
    士子们纷纷行令,一展才华,吟诗赋章,气氛融融。一列侍女鱼贯而入,手捧剔透玲珑琉璃盏,盏中放着颗颗圆润鲜艳的红果,在皇帝近侍宦官阿保示意下一一摆上案来,那鲜红欲滴的颜色透过晶莹容器散发出美不胜收的光芒,旁边再放一小碟糖蒸酥酪,这樱桃宴之名,才算是实至名归了。
    李漼看着盏中的樱桃红,眼前不自觉的浮现另一种摧心折骨的明艳,他的女儿梅灵,他的小狸奴,他用心血浇灌她,用溺爱呵护她,宽容她的恣意,放纵她的随性,当得知淑妃郭芸为她请来尚仪教导十几年间因各种原因缺失的闺训时,他甚至亲自召见柳尚仪,问询并示意该如何宽待与引导。他按照自己对美的理解与追求塑造着她的天性,影响着她的感知,也按照自己理想的目标来教养她,终于将她打造成一件无与伦比的美丽作品。这作品如此可心合意,一定会是他毕生得意之作,超越他闲来无事创作的任何曲调与诗歌,以至于唯有那天籁般的娇言脆语才能安慰他因政事时而失落的心境,唯有那秋水般的明眸顾盼能够让他感受如沐春风的温情。
    直到半个月前,狸奴穿了新做的春衫跑到他面前,像孔雀抖开一身花花绿绿的羽毛一样向他炫耀自己的美丽,并且得意洋洋地说要把那件薄如蝉翼、半隐半露的大袖轻衫穿到曲江宴上来,他心底忽而生出一股未老先衰的惆怅,他可以想象她含苞待放的姿容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会让多少人趋之若鹜,可那些为她迷醉疯狂的人群里却永远不会出现他的身影。
    如同捂在手心的宝珠突生双翼要飞去,愤怒也不知从何处突如其来,他们如何激烈地争吵他已经记不清楚,因为那些言不由衷话语他已不愿再去细细回忆,他只记得自己甚至叫人传来了淑妃,让她回去好好教养女儿,不要整天惦记着权力,他果真是气昏了头,无端寻衅起来。还顺理成章地将她禁锢在他打造的小世界里,以重新学习礼仪为由彻底断绝了她近期出宫的希望。
    可是这半个月,他的心并未得到片刻安宁,一会儿想着狸奴盼了两年的曲江樱桃宴,去年前年都因为病着不能如愿,今年再不能成行,不知要闹多久;一会儿又觉得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放纵她,否则不知会生出怎样令自己无法面对的后果。时常也逼迫自己暂时将她抛之脑后,然而批折子时一个“灵”字能与她联系,御道上一直窜过的狸猫也像有她的活泛劲儿,更不用说时时有人提及放榜时的曲江赐宴。哪怕是夜深人静,一夜好眠的时候,梦中也时常出现那双直勾勾盯着他的乌晶晶亮眼,就像他被迎立为帝那天,她在他怀里第一次开口说话时一样,让他心弦震颤。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竟已在这个从稚弱孤雏时就一切都仰赖着他的女儿身上长久停留,深陷诱惑,如痴如醉,竟生贪念。
         他的情感面临脱缰的深渊,理智却紧紧撕扯。
      “大家……大家……”阿保的呼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穿透重重云翳阻隔,终于抵达他的耳蜗,他从徘徊稠密的思想中抽离,回到现实,见宴上依旧觥筹交错,一派和乐,除了阿保之外并无人来打扰天子的冥思。“何事?”
    阿保有些迟疑,悄声问“今春樱桃树长势好,果子结得多,除春祭宗庙,宴上赏赐群臣与各妃嫔以外还剩余一些,今日太皇太后因不堪劳顿未能随行,大家是否将剩余果子带回敬献,以示尊孝?”
    原来是这事,“老太太年纪大了,樱桃拱火,还是少吃为好,剩下的,就让淑妃给公主带回去吧。”老太太从小就不怎么喜欢他,而他登基以来,朝政上,父亲当初无论好坏悉数反对的堂兄武宗朝政事,如今在群臣建议下部分得以平反;后宫事,当初父亲议定祖父宪宗的嫡妻郭太后神主不祔宪宗庙,甚至因此把反对的礼官王皞贬为句容县令,如今王皞回京,郭太后的神主也进了太庙,只怕朝政上十件事不如意,都不如这后宫的一件,太皇太后自此更对他不假辞色,阿保这是在提醒他人前做足,以免日后老太太以不孝为由刁难,可是他早已将这些虚名置之度外了,若无利与权相催,谁人管你孝与不孝。
    阿保依然进言“公主的那份儿奴已留出来了,大家三思啊。”
    “如此,就依你所言吧。阿保你看,朕虽做了天子,却连一口樱桃都要小心翼翼计较,如此看来,到还不如在王府的时候自在。这位子啊,别人拿它来否定你时,你想着拼死一搏,等到真的坐上去,却觉得硌得慌。”他自嘲一笑。
    阿保却有自己的坚持“您如今计较小事,那是防止因小失大,自在逍遥那是因为没有大事可计啊。”
      “你说的也有点儿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