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主大明宫那一年,刚好二十七岁,这是虚岁算法,实则是二十六岁。人在二十五六岁时,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什么事情都想干,觉得任何事都不在话下,但最终往往头破血流一事无成,哪怕自诩父天母地的天子也没什么两样。
    他终于体验到了那让世人前仆后继,宁可舍去生命与亲情也要夺取的绝对权力,那君临天下的迷人感觉。但只有短暂的一瞬,重重危机就接踵而至。他以为经过他那大权在握英明神武的父亲十余年的大中之治,江山永固虽不可祈求,至少当有时机留给自己辗转腾挪,为这已经乱象丛生的大唐帝国开方抓药、刮骨去毒,然而现实很快给他泼了一瓢凉水。
    大行皇帝还未来得及入葬,年号都没来得及更改,浙东便传来草贼裘甫作乱的消息。两浙久安,人不习战,甲兵朽钝,贪官污吏横行,军队多有名无兵,吃空饷比比皆是,即使有兵,也多是老弱病残不堪一击。一场小小的民变,最终竟不得不以安南都护王式重兵压阵才得以平定。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年号刚刚改成咸通,边境又传烽烟,南诏趁虚入寇攻陷交趾,二年又攻陷邕州,诱因也是早已埋下。
    一连串的兵戈让人手忙脚乱,而朝中更是纷纭杂沓。大中年间始建枢密院,由此北司职权愈加稳固,宰相枢密共参国政,南衙臣僚与北司宦官争权夺利各不相让,偌大的帝国,藩臣、宦官、百僚,人人都在讲着自己独特的为国效力,为君效忠,为民请命的故事,却在革故鼎新的节骨眼上下其手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甚至连后宫也不能幸免。
    幸而这虚假重重包围的大明宫,这谎言层层笼罩的大明宫,还留有最后一份纯净肆意的少艾青春。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柳尚仪端严肃立,以身作则,正给她唯一的学生讲着书。
                  “哈……”同昌公主李梅灵一手支颌,神魂飘渺。噫乎,这大好的春光,不能到外头感受春山暖日和风,到曲江之滨游冶赏景,看莺啼燕舞飞红,偏要和这劳什子《女论语》一起消磨,哪怕去太液池上划划船,想来也比在这里枯坐更让人提得起精神来。
    迷迷糊糊竟睡着了,恍惚做了一场梦,梦里又回到六七岁最是贪玩的时光,大人们常为自己乱跑苦恼,阿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串小金铃拴在自己脚脖子上,还说请慈恩寺的高僧大德开了光,这下不仅脚一动就能听到,还能得佛祖庇佑,真是一举两得。可是她心里老大不愿意,她还想偷偷去听园子里老梅树的陈年旧事,她诧异自己竟听得懂树叶在风脉里颤动的絮语,却无法跟阿耶阿娘,乳母虹妈妈她们讲一讲自己的心里话,像被一层厚厚的茧裹缚,任她怎么也挣不开。
    忽然间天色一变,火光熊熊,那层裹缚着她的茧被烈火瞬间烧尽,可那张牙舞爪的烈焰却更加炽盛,仿佛连她也要吞噬。俄而天降甘露,结束了这场焚身之痛,她又被小心呵护,安放在一个清凉舒适的地方,像在母亲的肚子里,又像躺在王府后园荷花池里那条悠悠荡荡的乌蓬船上,她踉踉跄跄站起来,昏昏昧昧,眼前像蒙了一层纱罗,看到千里江山青绿如黛,桃花灼灼如烟如霞,有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船头,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又觉得很亲切,很熟悉。待要上前去看看他倒映在水中的面容,小船一阵晃悠,她便扑通落到了水里去。
    张皇失措地醒了过来,心怦怦急跳。又是这样相似的梦境,十岁那年阿耶被迎入宫那天是第一次做,梦醒她便开口对阿耶讲了第一句话“今日可得活了”,从此经常无论做什么样的梦,梦里最终总是被火灼烧又被救起,却怎么也瞧不见那个总是出现的人的面目。她喘着气,坐在那里思忖那人到底是谁,没有发现柳尚仪早已不再讲书了,“公主行思坐想,可是有什么心得?……公主!”
    “啊?啊!柳尚仪您讲得深入显出,通俗易懂,呃……”她起身走到窗边,斑驳日影透过轩窗照在她那身石榴红裙上,更显灼灼夺目,推开窗,一阵风吹过,上身披着的纱罗与画帛齐齐鼓荡飞舞,白腻的臂膀如雪一般泛着莹莹的光,眉眼间似有慵懒。
    “我觉得就是不太符合节令,您看这春光明媚的,老讲四书五经多无趣嘛,我喜欢听山野志怪、坊间杂谈,像《酉阳杂俎》那样的,就是讲诗词歌赋也好啊。听说您以前的老师是宋若昭宋尚宫,宫里的老人们都对她那么崇敬,她一定懂很多东西,除了《女论语》以外也能讲很多故事吧?再说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其实很多跟戏文里唱的也差不多,为什么不能讲得像李可及演的参军戏那样活泼?一定要弄得这样干巴巴的令人生厌。”
    柳尚仪无奈叹了口气“罢了,既如此,那我们接下来就讲诗经。公主既有春日感怀,不如自己选一首来吧。”
    “嗯……那就讲这首,《子衿》好咯。”她赶紧把卷帛翻到《子衿》。
    “公主为何选这首,可是……有切身体会?”柳尚仪仿佛一下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她也就大大方方道来:“还不是因为阿耶,因为一点小小的事就与我生气,曲江宴这么好玩的事,母亲都去了,就是不带上我,听说新科进士们都在那里集会饮宴,长安好多姑娘家都要去围观,还有新鲜的樱桃摘。哼,难道我不去认错   ,他就一辈子不理我了么,小气!柳尚仪你说,这首诗现在讲是不是刚刚好。”
    不苟言笑总是肃着一张脸的柳尚仪,竟然笑了,边笑边摇头摆手,“公主您的理解没有错,只是这“人”啊,用错了!”
    “人用错了?”她茫然了。
    “公主既然知道曲江会,可知长安闺秀们为何要去围观曲江会?”尚仪问。
    “当然是去看登第的进士们长什么样子啊,说不定这些士子里也有卫玠潘安那样的美男子呢。”她一脸向往。
    “这……倒也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她们是去寻找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心动。”柳尚仪似乎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心动,那是什么感觉?是心跳得怦怦怦的吗,我刚刚做梦时就这样呢,尚仪您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她对这些似乎只可意会的话语充满好奇心,像是六祖所说的顿悟,没能悟出来的门外汉怎么挤也瞧不见佛的真身,却总觉得自己已经透过缝隙窥到一点儿金光。
    “心动,就是喜欢上一个人,喜他所喜,爱他所爱,然后,想要与他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公主将来选驸马,也会选这样一个人的。”柳尚仪瞧着那朱唇粉面盈盈眼波,想,这世间除了生死,再也没有什么是她求不得的了,将来选驸马,圣人自然也定会让她如愿。
    “我才不要选驸马呢,选了驸马就要住在外面,就不能每天见到阿耶阿娘了。嗯,喜欢一个人么……哎呀!您还没告诉我我的《子衿》到底怎么用错了呢,哼,你们都想把我当小孩子哄!”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阿耶在宫里住得越来越不开心,也知道阿娘与舅舅常与上将军王宗实他们来往,更知道阿娘不喜欢宫里那些娘子们生的几个弟弟,尤其是被王贵妃抱走养的三弟,最重要的是,她明年年底就要及笄了。
    “子衿,写的是一个女子在城楼上等候她喜欢的人,那个让她心动的人,不能随便用在父母或者其他人身上,公主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可是阿耶……
    柳尚仪已经回身叫了在屏风外间等着的虹妈妈,“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虹妈妈你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