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走了文娘。这一坐,便到了下午。
清江楼规模如此,规矩也繁多。白日是不迎客的,留在楼里的多是夜宿在此的男客。可酉时一至,正是夕阳西斜,倦鸟归巢时,门外车马便簌簌增多,楼里丝竹管弦声亦不绝于耳。今日所奏的便是尽人皆知的「庆善乐」,据传是圣人在庆善宫内所写。
我倚在窗外,呆呆看着楼下楼上的热闹景象,清江楼乐妓繁多,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拉唱,赚得那人山人海看,而这般欢景,我已经瞧了九年。
觉得甚是无趣,关了窗,安静地寻了一本书看。
清江楼也是把我们当“雅人儿”养的。
正看到莺莺寻张生的精彩之处,门又砰砰作响,猜是文娘又来寻我。
毛躁鬼。
开了门,果不其然,文娘还是和早日一般模样,只是更加眉飞色舞,双眸迸发出惊喜之色,连连低呼,“葭娘,你猜谁来了!你猜谁来了!”
我心里只有莺莺的哀怨,实在是对文娘的“谁”无甚兴趣,但看她如此欢喜,也不由得心生疑惑,“谁来了
文娘满眼的兴奋与激动,脸儿竟然就这样红了起来,凑过来在我的耳边呐呐地说了三个字:“尉鄂公
我心里一惊。
世上郎君多薄幸,我从小便知这个道理。金屋藏娇最终不过是娇死长门宫,卫子夫一朝脱胎换骨不过自缢未央宫,更不论那飞燕合德。有了这些个名人贵事儿,崔莺莺之流,还不是多如过江之鲫。
惟有一种男子,我是敬佩的,那便是浴血而战、铮铮铁骨的勇士。
偶然得见一本奇闻异志,记载的是武德九年,隐太子和如今圣人在玄武门兵戎相见的故事。尉鄂公乃圣人心腹,书里这样描写道:隐乘风纵火,意欲杀之。 鄂公知无所避,遂屠马腹,伏其中,火过,浴血而立。
“屠马腹,伏其中,浴血而立。”
我看见这句话,不由得抚掌大笑,笑过只觉得那尉迟融真真足智多谋,更何况他那时未及弱冠,尚能有如此急智。
如今听见此等人物也来了清江楼,我只觉得心凉,再没了敬仰。
原来再智勇的男儿也不过是狎优狎妓之徒。
文娘见我不答,以为我不知鄂公何许人也,瞠了美目直呼了那人姓名,“尉迟融,尉迟将军!难道葭娘没听说过?”又恍然大悟般瘪了瘪嘴,嗔道:“也是,你每日除了作事便是躲在屋里,也不多出门走走
我苦笑,此刻只觉得甚是失望,也不过多解释,“你知道我不爱热闹。”
文娘见我兴趣淡淡,颇为遗憾,却点了点头,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长须,故意耍宝道:“那就让小生我去一探究竟吧。”
怪腔怪调。我被她逗得扑哧一笑,心里那点失望也散了大半,好奇心渐渐浮了上来,不知这书中写勇冠三军的尉迟将军是何模样?
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文娘。文娘高兴极了,忙不迭拉着我出了门。外面人声鼎沸,文娘祟祟地带着我去了二楼右边的一处角落,角落位置隐蔽,空间宽敞,低头便可清晰看见楼下大殿,视野极佳。如此,还铺了个淡黄毛毡,坐下去柔软舒适,我抬头看向文娘,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一幅古灵精怪的模样。
“尉迟将军一来,阿妈便巴巴地跑去献宝,那殷勤模样,我可第一次见文娘挤眉弄眼,模仿着阿妈见到尉迟融时的夸张,我也笑了开来,同她一起跪坐在毛毡上。
可能是病未好全,周围如此热闹,出了屋还是觉得有些冷意。我低头搓了搓手,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紧张。没有细想心里那丝紧张从何而来,只听见耳边传来文娘轻轻的低语,“那个着幞头袍衫,身形最高的便是尉迟将军。”
我顿了顿,抬头,只往下瞧了一眼,便看见那书里描写得郎艳独绝的尉迟融。
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由上而下看,此人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眉下一双漆黑的眼,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让他看着有些疏离淡漠。倒不像是骁勇善战的将军,更像是个手执笔墨的文人。我心里赞叹,又暗自嘀咕,原来这样一个萧萧肃肃的人,也会来烟柳之地寻欢作乐。
尉迟融负手而立,周围围了好些人,看着都是些勋贵,笑吟吟地看向中央的一对舞妓。我认得此二女,正是最近清江楼正红的胡人舞姬阿檀、阿叶。
阿檀、阿叶衣着十分相似:上身穿了个红色短袄,领口和袖口织锦,下身则穿绿色丝绸长裤,配了个白带红靴,如此俗艳,衬得她们的肌肤愈发雪白,与胡女的风情相得益彰。原先所奏的庆善乐早已换成了弹拨之声,她们站在圆形的舞筵上,中间是拿着各式鼓器的乐师。
音乐一响,俩人肩披绕臂长巾,翩然起舞,舞姿矫捷奔放,每走一步,都要露出细白水嫩的脚踝。她们手里各子拿了个小鼓,跟随着四周的弦乐敲击,随后由背向而立,一腿后勾;一手用力向上托伸,一手侧垂作“提襟”姿。鼓点渐渐加快,到激昂之处,俩人在鼓乐声中急速旋转,如雪花空中飘摇,如蓬草迎风飞舞。
我已不是第一次看她们作胡旋舞,却仍然觉得惊艳不已。待鼓点停歇,俩人停了下来,四周的观客仍然安静不动,却是沉迷在此舞中,被其美丽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