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
是春。
太平盛世日久,又到了林花似锦的季节,长安城内人物愈发繁阜,走到东南角的平康坊,放眼所见,车马竞驰于长街,人声喧嘈于短巷,这样一个晴方好的日子,处处皆是“出门俱是看花人”的热闹。
且此花有二:玉英檀蕊,这便是“花”其一,而冬雪压抑之后,被春日撩拨的颗颗春心所许的美人,便是“花”其二。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四面立邸,四方珍奇。朱雀街东第三街之第八坊谓之“平康”,自平康南去,北街夹城牙道旁设了十几所青楼,最是上等。这青楼虽是耽于男女之道,但都修得门面宽阔,屋宇高耸;珠帘银屏,不瑕精美。其中又以清江楼为最。
除了清江楼里美人乐师最为上乘,文人雅士好的也就是“头枕清江梦月长”这一口,由此不管是观舞听歌也好,邀妓侑酒也好,在此住宿也好,一来北街,半数都跑至清江楼,图的就是一个“雅”字。
然清江楼内的模样,倒和这名儿的文雅相反:檀木作梁,漆以朱色,共垒了三层小楼,作客房用。底下是大殿,大殿中央摆了一个莲花台的赤金如来佛,围着如来佛摆了数十个如意大案,大案上有一玉瓶,装着朵斗大的牡丹花,地上还铺着个色调艳丽的暗花地毯,硕大的宝相花繁华环绕,雍容尔雅之下,处处可见如今时兴的异域胡风。
赫然一座“金屋”。
里面却不止一个“阿娇”。
长安的车水马龙隔了远远儿的也能听见,扰人清梦。不过卯时,我便醒了。起了身,坐在床边对着菱花镜,静静地端详起自己的模样。铜制的镜子照得人儿样貌模糊不清,但即使是这样,也掩不了女子姣好的面容:樱桃素口,水眼山眉。再看身形:粉颈酥胸,柳媚蜂腰。我笑,镜里的女子跟着顾盼生辉;我皱眉,女子亦作颦颦姿态,人见犹怜。
好一副美丽皮囊。
看了看镜里的自己,只觉得愈发乏味。
额头还在隐隐作痛,身子仍是有些难受。低头,却不经意注意到了衣上绣着的缠枝花纹:绕转缠绵,若隐若现。
像是埋伏在命运里的谶语。
这是一件薄纱绣花对襟直领开身衣。
衣长至踝,内着鹅黄长裙,裙腰提至腋下,肩背裸露,仅薄纱遮掩。我的柜里多数是这样犹抱琵琶的样式,隐隐约约,难掩这具日趋饱满的身体。
若是阿耶没有获罪,那我的命运又会是如何?
总是比现在要好。
我姓黎,单名葭。葭,芙渠也。
本是官家女子,阿耶却在十几年前被查处,划入早间齐王李元吉一派,没几年全家便成了不良人,被发配了边疆,我免遭此难。记忆里,我七岁就被官差卖到清江楼,算了算,已过了八年有余。
再隔半年自己这批雏倌便要开始接客,千人枕、万人尝,如今做的只不过是些端茶送水之类的轻松活儿罢了。
叹了口气。
正当想着法儿宽慰自己的时候,那木门突然“笃笃”响了几声。听见有人敲门,怕是阿妈唤我有事,我披了件布幅,赶紧起身迎去。
“葭娘
开了门,只见一位少女穿着和我一样的鹅黄罗衫,杏脸桃腮,梳着垂练髻,站在门外眉欢眼笑。
我挪了一份心思在自己的愁思里,见了来者,不由得愣了一愣:“文娘?”
正是我的友人,徐若文。
春寒料峭,我害了风,病了一场,怕染了客,请了半月假。细细算来,我们倒也有十来天未见了。
若文若文,如此肃雅的名儿,安在文娘身上,倒是书香气难见,浑身只余少女的娇憨。见我这般愣愣模样,文娘也收敛起笑容,清亮的眼里流露出担忧之色,“葭娘,你身疾还未好全?需不需给阿妈再告几天假?”
我听了此话,回过神来,心里一动
我是开了蒙才被卖来清江楼的,黎家请的私塾先生是儒生,是最讲礼义廉耻。
如今病虽大好,我终究不愿出门卖笑。如果可以,真想躲在屋里一辈子。
但如此,怕是一辈子也摆脱不了这里。我只得松了紧绷的嘴角,朝文娘笑了笑,“只是精神有些不济,病是大好了的,再隔几日便可作事了。”
文娘见我并无大碍,松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这是按例的秘药,我替你领了来”。我接了过来,道了谢。文娘用乌溜溜的眼打量了我一眼,叹了一声,凑过来絮絮道:“葭娘身子定要保养好,再过半年便要能有个好客便罢,如今唤我们的大多是些踵决肘见的无赖
长安胡风盛行良久,胡人的吃食、衣着样式愈发流行。“胡姬春酒店,管弦夜锵锵”,如今青楼里也多是雪肤深目的胡姬,静娴柔顺的汉女便渐渐不受男客追捧,冷落下来。
看着文娘皱着眉头的小脸,我心头一暖,认真点了点头,文娘见我听进了话,又眉眼弯弯,现出两颗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