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韶搬到沐芳阁那晚，有意无意地和同住一屋的姑娘聊了几句。她听闻姬舜在礼部任大监司，分管教坊官妓的乐籍管理，一般如无大事，也是不会亲自到玉锦馆来的。宁韶听到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想不明白，那日他怎么有"闲心"去折磨她
深夜时分，远处传来莺莺燕燕之声，夹杂着旖旎的丝竹器乐。宁韶至今还未到过玉锦馆的前院，但只听那声响，想必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她躺在清冷的月光下辗转难眠，努力不让自己去回想前几日自己在不同男人身下承欢的画面。即使接受了沦落风尘的事实，在她心里，却依然很难直面那样不知廉耻的自己
那晚，宁韶终究是没睡上多久。五更天，管事之一的季夫人领着两名嬷嬷站在沐芳阁前的庭院中，敲着木鱼将阁里的几位姑娘们唤起。季夫人年轻时是个冷艳美人，年老后难免有些凶相，这样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盯着，叫众女皆大气不敢一出，只默不作声地排队去洗漱，再换上绣着兰花的留仙裙
季夫人让在场的七名女子在庭院中排成两队，刚想开口说话时，却突然留意到了什么，拧起了眉头问道："你们可有人见到曲央
宁韶心下一动，她记得这个名字，曲央是那天和她一同被送到教坊司的少女之一，倒是没想到她也进了玉锦馆。她身处危境仍然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样子，让宁韶记忆颇为深刻
现场一片静默，没有人知道曲央去了哪里
季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差遣了一名嬷嬷去寻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从今日起，我便会带着姜嬷嬷和邱嬷嬷，负责你们在沐芳阁的授课。一个月过后，校验合格的，便可升入若英阁或既留阁；校验不合格的，将被送回教坊司。你们兴许会以为妓馆的日常生活昼夜颠倒、浪荡旖丽，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给客人看的是一面，不给客人看的是另一面，不知节制本分的，没一个能在这里呆长久
宁韶忍住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的冲动，聚精会神地听着季夫人的话。她生性聪慧，经历了这段时间的事情，已发现大齐的娼妓业管理十分严格完善，在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作支撑，而玉锦馆就像此行业的一个精致版的缩影，诠释了什么叫"术业有专攻"。好学的天性让她忍不住对这里的运作方式产生了兴趣，也让她姑且不去想自己原本观念中的不齿和排斥
据季夫人介绍，姬舜将馆内的姑娘分四档，分别为沐芳、若英、既留、未央，宁韶一听便知这些名字出自屈原的《九歌-云中君》，她想姬舜看着人模狗样的，兴许也确实有几分才气，可惜全用在歪门邪道上
屈原的《云中歌》写的是巫觋，放在妓馆，并不是刻意附庸风雅。娼者，古之巫也。上古时期，巫风盛行，巫女大多装扮艳丽、工于巧术，通过以色侍人换取供奉，这便是最早的巫娼，也是娼妓的起源
大齐的娼妓分为多类，各类之间互不混淆、严禁交易，可以说这也是社会等级森严的一种体现：士大夫既然不与商贾同行一道、同食一桌，自然也不愿享用同样一批女人。宁韶所归于的官妓类，专供于官员，要求最为严格。这些要求，简单来说，分为色、行、技这三大类。让她觉得颇为讽刺的是，她做太保府小姐时，被要求的不过也是这几样东西，可见世间对女子的期待从未超出过这个范畴
宁韶突然觉得姬舜那天说的话极可能是对的，原本的她，也只是披着一层体面的皮的娼妓罢了
高门女子的声容仪态都是为了彰显其身份地位，讲究一个"合适"，因此往往有一致的标准。而娼妓就不同了，言行举止皆是为了取悦男子，类型也会多有不同，宁韶第一次知道光走路也能走出十种法子来，从发饰的晃闪、到眼波的流转、到腰臀的扭动……练习这一切的辛苦，远不亚于她曾经受严格的杜夫人监学
一上午的课时过后，宁韶和其她几名姑娘一同去用午饷。客观来说，玉锦馆的伙食并不差，但她自小吃惯以精巧清淡出名的离郡食物，对着以面食为主的、做法更为粗旷的都城饮食，还是有点不习惯，浅浅吃了几口便觉得饱腹感厚重，不愿继续下咽
她正想起身，便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不一会儿，一身紫色襦裙的曲央便快步走了进来，她看上去有些疲惫，衣衫也有些褶皱，但表情仍然是神采奕奕的
见到宁韶，她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宁韶姑娘，还记得我吗
宁韶没想到她如此直接，愣了片刻后，方才轻轻出声："你是……曲姑娘
曲央的笑容绽得更开了一些，眼睛弯成了两个甜美的小月牙。她在宁韶身旁的空位坐下，"喊我小央便可。哎呀，真是饿死我了。噢不好意思，你坐你坐
曲央的言行举止较一般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来说更为大开大合，但并不给人以粗俗之感，反倒在这有些压抑的沐芳阁中带来一阵清新开朗之气，让宁韶忍不住对她产生了好感
"没想到你也来这里了
曲央拨了些腌萝卜到自己的碗里，"我生来就是大都人，才不会去外郡呢
"今天早上，你……"宁韶本想问她之前的去处，但看了一圈旁边窃窃私语的少女们，还是没有将问题讲完
不过曲央显然并不介意，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吗？我当然是去偷籍册逃跑了啊，但是没想到籍册并没有放在馆里，我就又回来了
"曲央
宁韶还没来得及对这个事实感到震惊，便听到一个漫溢着怒气的声音——是得到消息的季夫人。她带着几名嬷嬷快步走进屋内，眉毛已经拧成了一个对角
曲央慢条斯理地夹了个炸茄盒，提了嗓音回道："季夫人，让我吃完饭再去嘛，我从昨晚开始便滴粒未进，饿死了，你负责
季夫人气得直发抖，"你给我起来
宁韶有些担忧地看向曲央，经历前些天的事情，她对这玉锦馆的手段多少有点畏惧。虽然现下姬舜不在，她却并不希望这些残忍的遭遇发生在曲央身上
曲央感知到她的眼神。她囫囵吞下一颗虾球，转身握住宁韶的手，冲她灿烂一笑道："小阿韶，晚饭我是回不来了，记得给我留几个馒头
宁韶怔怔地看着她被季夫人一行人带走，许久之后，才松开自己一直握紧着的拳头
【作者碎碎念】
一个过渡章节，下章可以把男主角们拉出来了
其实小央才是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