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天光渐白,屋外不知几时下起了雪,姜云珠一打起软帘,凄风冷雪扑面而来。
雪花纷扬,萦空如雾,人间是白蒙蒙的一片,漫天世界都泛着白光。
姜云珠立在回廊凭栏眺目,沉默地望着雪雾,候在耳房的侍女们闻声而出,她们拿着油伞,踩着雪远远地就迎了上来行礼。
“郡主
姜云珠戒备的目光环视一圈,在几人面上缓缓扫过,神情漠然,“纪飞呢?”
这几位侍候她日常起居的侍女不可能听不见寝室动静,却均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不难猜想或许是得了谁的授意。
当然,警醒如她,自然也早已明白李氏兄弟这一出闹剧应当是少不了母亲的首肯。
但纪飞不同,纪飞师承禁宫第一高手天子近侍,是小舅父特意派来围护她的周全。
他为人行事缜密,对她又是忠心耿耿,向来护得住她平安,也护得住她不伤心,断然不可能听从长公主使唤。
看得出姜云珠面色极为不虞,贴身侍女摘星轻声赔笑,“回郡主,纪大人入夜时便被娘娘唤去当差了。”
姜云珠心里一沉,纪飞落在母亲手中只怕会是凶多吉少。
她深吸了口气,硬是把满心的慌乱与痛楚都压了下去,若无其事道,“去备水
姜云珠收敛起满腹伤心,慢慢沐浴更衣,门扉“吱呀”开启,京城热闹喧嚣的一日又拉开了帷幕。
她牵了马,不顾手腕久绑之处隐隐作痛,跃马扬鞭,如离弦之箭撕开苍茫雪色,驰过京中朱楼夹道,直奔长公主府。
烟云浮掠,飞雪翩跹,远处殿宇楼阁、飞檐翘角在风雪云雾中摇影明灭,似有似无。
雪雾腾腾,她的肩头很快覆满了细雪,眉毛结了一层细碎冰晶,风一吹,积雪冰晶如烟波随风,簌簌飞散。
长公主府门口值守的宫人诚惶诚恐地像猫儿一样轻步出来行礼,唯恐声音大了惊得她马蹄打滑,磕着碰着了。
“郡主,郡主看路当心摔了
姜云珠侧目看了一眼,揽辔收缰,发丝当风翻飞,“母亲可在?”
“回郡主,娘娘昨夜宿在梅园
沿着楼阁重院疾步踱长廊、过垂门,梅园里刚探出了头的红梅长势正好,火苗一样的红如血刺目,自雪中翩跹成簇。
姜云珠拎着随身马鞭,一路穿花拂雪,宫人内侍纷纷行礼,她手袖一挥,理也不理,直奔内殿。
殿门开了又合,冷风卷着雪沫飞窜,殿角数座熏笼盈着袅袅淡烟,雾气漫漫,静谧飘缈,浸心暖意教人昏昏欲睡。
长公主许是得了通禀,早起来了,这会儿正歪在软塌上笑盈盈地望着姜云珠挥开碍事珠帘,迈步入屋。
“天寒矣,我儿急匆匆的这是作甚?裘衣都不加一身?”
姜氏皇朝最尊贵的女人,长公主姜静宁尽管已临近知天命的年纪,但因保养有术,美丽一如往昔。
她素来风流不羁,此刻即便是亲女来见,亦是毫不避讳,任身侧一宠侍以嘴渡水衔食。
“赶紧的,春兰,你们快点儿也给郡主上一碗杏仁乳酪暖暖手。”
她里面的衣服都不曾穿戴好,只将一袭金银线织成的罗袍虚虚披拢,胸口袒领之上露出的肌肤丰腴白嫩,犹如凝脂软玉。
“是!”
宫人春兰应声端来茶点就要服侍姜云珠梳洗吃食,姜云珠微微抿唇,冷冷拒绝,“用不着。”
“怎么了?”姜静宁斜斜睨了她一眼,柳眉微竖,“这满脸不高兴,又是哪处惹着我儿了?”
“母亲何必明知故问!”
“哦,如此,”姜静宁看了一下她眼下淡淡的青色痕迹,嘴角浮出一道微妙笑意,“想来是李家小子没有把我儿侍候好
果然不出所料。
姜云珠被冻得发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攥紧了手中冰蚕丝绞金丝拧成的鞭子,冷冰冰吐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姜静宁表情坦然,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怎么了?这难道又是什么大事了么?”
“我原就不想贞洁二字将你的人生束缚,李将军既然愿意亲自帮你打开枷锁,我当然乐见其成,无有不允。”
“贞洁?”姜云珠苍白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讽笑,“母亲以为,束缚孩儿的是什么贞洁么?”
“我的身体和感情没有办法分开,我不想把李既明与他人分享,同样也不会想把身体向别人敞开,娘娘懂吗?您能懂吗!”
发生过的无可挽回,她已经看不清自己同李既明还会有什么落局,人生仿佛也已经没有丝毫她可以置喙的余地了。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命运的裁决到底在什么时刻到来。
只能等,她只能一直等,从头发到脚趾,瑟缩颤抖地等。
思及此,蓦然灰心到了极处,姜云珠心中一痛,神思俱哀,一开口,声音都像是要碎了,“娘娘或许不会懂
“您日日与这些小玩意流连,自然不会懂得有情人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拥有的极乐
这话说得实是不敬,姜静宁却似乎并不以为忤,玉指勾起身侧一宠侍下巴,微微一笑,“呵,小玩意
她纤长的手指自那人下巴划向耳际,又缓缓地抚摸他的嘴唇,既像戏谑,又像挑逗。
“我儿说你是小玩意,似乎对尔等颇为不屑呢。”
那侍人低眉敛目,嘴角含笑,“郡主天人之姿,奴才自然不堪入目。”
姜云珠蹙了蹙眉,微垂了眼,看向杯中幻色离合,“我没有这个意思,娘娘,我只盼望您往后别再管我了成吗?”
她很想大声质问,也很想撒泼大闹,但最终能说得出口的却只有软弱无力的抗争。
“另外不知纪飞去了何处当差,烦请娘娘尽早放他回来,孩儿还有差事用得着他。”
不料姜静宁闻言,面上笑意当即淡了下去,“小小影卫不懂规矩,办事不力,本宫已经着人亲自去教。”
她曾经独掌大权,谈笑间控御江山,向来积威深重,这脸色一变,周遭俱是一静
室内一时间静下来,只有熏笼里不知名的香,升起袅袅白烟。
姜云珠咬了咬唇,将手中金丝鞭折了几折,也不知突然哪来的勇气,忽地扬声,语气冷戾,“忤逆你的明明是我。”
昨夜至今积蓄已久的怒气猛然喷薄而出,她眉目锐利,眼底一片寒意。
“他是影卫,不离左右保护主君是他的职责,你凭什么要为难他!”
“对,没错姜静宁淡淡凝目,打量她片刻,忽而手掌一抬,身侧侍人迅速跪安,顷刻间悄悄退了干净。
“所以姜云珠,你应当庆幸你是本宫孩儿,才会有资格立在这里责问本宫,才会有人甘愿替你受罚。”
随着话音,她缓缓起身,乍然变色,“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此处也有铜镜,你不妨可仔细一瞧!”
不待姜云珠回答,她逼近姜云珠身前,猛地就执起了她紧握鞭子的那只手。
“看看你这一双手,你看看这一双原本柔若无骨、玲珑莹润的手,如今为他做尽污秽之事,受尽屈辱
“但是你便以为会有人夸你一声伟大了么,你便以为李既明会感激你了么?
“可笑,你让他在你面前尊严尽失,生不如死,竟还在指望着他欢欢喜喜陪你一生一世,我儿真是好不天真
骤然再听母亲严词厉色,重提惨事,姜云珠只觉头皮一麻,脸上血色又褪了一层。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心中凄凉的哀鸣根本没人听得见。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不就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你吗!”
心下一片冰寒,不知如何才能平息直入骨髓的伤痛,她几乎快要到了崩裂的边缘,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明明答应我,答应我说什么只志在收回李家兵权,定不会让他有事,结果呢!结果呢!”
“你告诉我?”她忽然站起来,一把甩开姜静宁的手,拔高声调带着哭腔死死地瞪着她,“娘娘!结果呢!”
“不,你错了姜静宁却只怜悯地看着她,“姜云珠,是你。”
“走到这一步的是你,是你的自私,是你的不舍,是你的挽留,是你非要苦苦拉着他不肯让他去死,造就今日不人不鬼。”
她仿佛是说累了,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费尽心机将他从阎王殿夺回来又有什么用?他当日原就该死在祁西战场,才算全了李大将军一世威名
姜云珠握紧金鞭,浑身颤抖,她几番张嘴,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从何反驳。
有一些不愿意去想,刻意去忘记的记忆开始在脑中回响。
王朝立身,杀伐屠戮,她很清楚,她非常清楚,她与他之间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已经在这一场君臣博弈之中丢失了。
李既明对她所有的依赖,憧憬与迷恋,都找不回来了
心中愤怒哀痛混在一起,她立在那里,眼前一阵发黑,只有紧紧抓住椅背才能勉强站定。
姜静宁见此似乎是起了几分怜意,爱怜地将发抖的姜云珠整个人都拥进怀中,抬起手抚上她的后脑,一遍遍摩挲。
“乖乖,并非是娘亲偏要来揭你的伤疤,只是再看你受李氏磋磨,我只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
“你知道的,娘亲要杀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
难以平定从心底汹涌而出的悲伤,姜云珠扭了扭脸,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终于软弱地哭出了声。
“我要他,我只要他一个
她大声悲鸣,像是撕裂的帛,“求求你,求求你了,娘,帮帮我,帮帮他好起来,你知道我一直都只想要他!”
姜静宁看她如此失态,完全像个不再讲理的小孩儿一样嚎啕,似乎还觉得挺好笑。
“我的傻孩儿,你想要他,又想他不怨你,这种好事有那么好求?”
她一笑摇头,“李既明衔恨忍辱,他不管会不会好起来,都不会让你好过,你就非不肯将这个事实看个明白吗?”
姜云珠哭得更大声了,一滴滴泪珠如同决了堤一样滚滚而落。
“不!不!他没有磋磨我!他没有恨我!是我心甘情愿陪在他的身边!”
“是吗?那既如此心甘情愿,你又是在哭什么呢?你不是应当欢欢喜喜成全他昨夜所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