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枣面前摆着一碗粥,稀得要命,几乎让人以为是碗熟透的洗米水被端上桌来举家共享。三人进食,只有母亲还在玄关处倔强地垫起脚来记账,那鞋柜是按父亲身高设计的,他的便利无法惠及这一米五几的女人身上。
这一家人的账本,一页一日,写完就换,每个人都得填,必须精准到分,每到日始,母亲就会重复着那个滑稽的动作,而父亲只需要微微一低头。
家人之间不存在隐私。
这句话也许会变味,也许会为欺骗筑下舒适的温床,但在这次早餐看来,家人之间不存在的不只有隐私。
因为李枣又看到对面的李璟正兴致索然地掰下那盒进口纯牛奶的吸管。十四五岁,生长痛终于要光顾这些要抽枝发芽的青少年,李璟长到一米七,上次体育课她时刻站在测量仪旁边关注到的。她初一长到一六三,却停滞不长了,之后两年的体测,哪怕是小数点后的数字都没有一丝变化。如今李枣的身高,在李璟面前确实有点不够看。
父母是第一次把“李璟需要长身体”这事摆到台面上来给她看。
被瓷勺不断触碰碗底的声响吸引,那边有些佝偻的母亲缓缓抬起头,眼睛锁定那个正盯着纯牛奶虎视眈眈的女儿。
她花钱比李璟节省得多,偶尔抽出十元钱买文具似乎就是她在这本账本里留下的痕迹。她是否有造了些假呢?母亲并不了解李枣。
这份洗米水的旁观者,有李枣的父亲,李枣的弟弟,还有李枣那颗羞耻心。“李枣,你还没来月事啊?”她母亲在这些最亲密无间的异性中横插入一句与性相关的话题,她明显可以看到李璟止住吸管的尖端,父亲停下筷,三双自下而上的眼睛露出些许的下眼白,以不自然的姿态审视她,或透过她审视那件从不流出血的阴道。
晚点来月经也许是好事的,他们不必每个月抽出三十元为她的阴道负责,也不用忍受长达一周尴尬蜷缩在垃圾桶隐隐发红的卫生巾,更不会看见一条被双氧水清洗过却仍留着浅棕色印迹的内裤,在阳台的风中飘荡。
但真的很不正常,不是吗
“李璟,你会晨勃吗?”她突然想起来之前这个幻想中对他提出的问题。
李枣很平静,坦诚地回答,没有。然后一口饮光那碗粥,利落地下楼、骑上单车,照旧比李璟早出发三分钟,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喉管有点发涩。
她知道自己很想哭,想用最快的速度撇开她母亲那无缘故虚假的关心。如果她真的爱她、关心她,那李枣应该从小学开始就去到理发店里涂着那些充满花香的护发素,应该抱着一盒哪怕只有两百毫升的进口牛奶在家人的注视下喝光,应该也给李枣一台收音机、一个可以站在风中呼吸的阳台。
初三的夏天,李枣上学路上哭了。
红绿灯知道,校裤知道,马尾辫知道,李璟也知道。
他这次没有慢李枣三分钟,那盒加热过的牛奶也不明不白地塞进了裤兜维持温度,在夏季早晨,局部上升的温度会很恼人。他本意是追上这一好不容易到手的把柄,把她偷牛仔裤那一仇报回去。
李枣努力踩着脚蹬,快要淡出他的视线。山地车想追上淑女车,就像李璟想在五十米短跑中赢过李枣一样简单。红灯亮起,李枣停了,在距离她三米的地方,他犹豫着轻轻按下刹车李枣在干嘛?
单薄的夏季校服,透到每个女孩的内衣都有些想呼吸,在风吹过的起伏里隐隐若现。她为了避免这种被迫抛头露面的问题,特地买了几条偏肉粉色的小背心,李璟也知道,即使想屏蔽李枣的一切,他也能在阳台看到。
她的肩头往胸口收敛不少,脊背也微微下弯,急促的呼吸带动肩胛骨上下滑动,上半身细得像朵花托。李璟心知肚明的同时,更惊讶于这一切发生在他的姐姐身上。她偶尔古怪又恶劣地嘲笑自己,更多时候像没有情绪一样静得可怕,哪怕明天世界末日,她也当作母亲嘱咐她给自己装水般轻轻“嗯”一声带过。
那柄过长的马尾辫微微抖动着,李璟知道他刚刚在路上编排好的话一定会狠狠地伤到她,残忍程度无异于剖开她的阴道,让她强制性地流下令人满意的月经。
他抿住因干渴而翘起一些皮的双唇,最终还是选择不说
绿灯通行,那辆张扬的山地车飞速地越过她,直直冲往下坡,连带背包的两条带子都抖动着嘲笑她。李璟作为加害者围观了李枣两次不堪,一次关于她迟到的青春期象征,一次关于情绪外露的脆弱,他认为这些都是李枣捏死在他手中的把柄,自己也没有义务小心翼翼地保持车轮落在她之后,以此来关照她。
是的,许多情况下,分身还是想方设法地杀死对方。
李枣习惯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一开始来自创造她的两张脸,后来来自与自己身处同一个空间的陌生人,现在来自同一个母体中诞生的虚伪自我。
习惯不代表正常,心里一直有小小的李枣想要被接受,被注视,被赞美,如果有人愿意珍视天平被倾倒处的她,她一定会充满感激地开口道谢。
绿灯只有最后五秒。李枣的下睫毛被几滴眼泪聚在一起,一簇簇的,像太阳花般亮眼。她闻着柏油路上被海产大货车洒下的海水味道,咸腥,被风扑到脸上时还有种潮湿的感觉。她不喜欢,所以屏住呼吸,也向下冲去。
父母看得出来李璟不喜欢喝牛奶,他说喝光牛奶后的呼吸带有一种臭味。只是种风味,就惹他不高兴。但他们还是会坚持不懈地逼迫他每天喝一盒,小学时,躲着李枣喝——这牛奶是进口品牌,有着比普通牛奶高两倍的价格,怕她眼热,又多一笔开支;初中时,李枣一米六三的身高在女生中已经算及格,女孩子家家的长太高有什么用?
于是那盒牛奶自然而然地立在李璟的座位前,就像他矮于及格线的耻辱柱一样。
李璟少见地提早到达教室,以李枣的时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李枣与李璟是姐弟,尽管他们平日里有意避嫌,但那张脸和身上衣物散发的气味就是证据,平淡的普通皂角味,在一种花果香里反而成了特殊。无论如何,还是两块正负极磁铁。
分身很难逃离这个怪圈。
前排的课桌上摆着盒留有余温的纯牛奶,以及一根没有包装、光秃秃的吸管。五十多双眼睛一起注视着她是什么感觉?李枣以前没感受过。
但与其说他们在看李枣,不如说他们在看李璟今天亲自认证的姐姐。
是道歉还是挑衅,李枣无所谓。当着五十多人的面,她把粘着李璟指纹的吸管扔进垃圾桶,撕开牛奶盒的一角,直接灌进喉咙里
这个班级延续着小学生的传统,大考后的每张试卷都需要家长的签名。有些家长也许看不懂题目的难易,但看见卷面大面积的空白与用红笔签下的数字,他们会勃然大怒,会面红耳赤。
从小到大她没得到反馈的事那么多,“表情”这种东西,本就可以作为一种反馈,被她翻来覆去嚼烂一万遍。
两个人彼此的针锋相对,就连成绩也在较量。李璟这次期末考得并不好,带着一沓试卷摆在父母面前时,他的眼神不再期待地放在他们脸上,出神在电视台里的新闻,像匹脱缰的小马驹。
在父亲不间断吐出的烟雾里,李枣观察着他们的眉头、嘴角,还有深深浅浅的沟壑,看得出失望与心焦交织在一起,却很快放行了李璟,宽恕他在这份答卷下恬不知耻的傲慢。
没人来得及关注李枣的卷子,争执率先露出锋芒。“你能不能别抽了。”矮小的母亲与父亲坐在一块时并无什么差别,父亲的脊背在接触到座位第一秒就会被一种名为懒惰的毒药腐蚀,没有骨头地瘫在上面,被强力胶死死粘着。不过触及他强硬的自尊心时,他就会和弹簧一样“噌”一声弹起来,以惯用的、专属于上位者的眼神俯视这个与自己相伴了十几年的女人,用自己的影子将她罩在里面。
好像她一定是个好管闲事的婊子,一定是株焉巴的黄花菜,一定是枚父亲斑驳的黄牙。他张嘴露出母亲的样子,带着烟草气息、腐烂的味道。女人的神色更加难堪,面前的丈夫说出早在口腔内壁滚到圆润的答句,用以终结这场胜者毫无悬念的战争:“我要去应酬了。”
他一定是个猥琐刻板的阉奴,一定是株虫害后枯萎的玉米杆子,一定是道母亲张牙舞爪的缝合线。妻子目送他离开,他刻意挺直的腰板在她看来就像烟盒里硬挺的烟卷,只要点上火,他就会烧起来供他人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