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涨的疼痛如同潮水,伴随着意识缓慢回笼。白涯觉得自己像是海滩一角默默干枯的海星,顶着被阳光炙烤至干裂的残破身躯被一遍遍拍打进更深一层的泥沙里
她长长地、极郑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呼吸间拉扯到的剑伤仍旧有着撕裂般的痛感,白涯伸出手,纤细的五指触及伤口边缘。被刺穿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痂,想来左肺上的裂口也已然愈合,至少不会再有初受伤时吸入一口气漏掉一大半的窒息感,只希望日后不要落疤才好。手指向里推,隔着皮肉触及到了心跳。微弱的心跳声在主人刻意的关注下被胸腔放得极大,每一次“咚”的回响落在耳朵里,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白涯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能将濒死之人从命悬一线的边缘拉回来,救下自己的这位想必绝非凡类。若按照师姐常教导自己的话来说,这便是“机缘”了
她就这么安静聆听了一会儿,直到掀起的喜悦感慢慢回落,方才睁开眼睛
眼前黑漆漆的洞穴的绝非想象中什么仙人大能的世外福地,四周除了天然形成的石头外,称得上家具的也就只有身下还算松软温暖、就是有点硌人的干草堆。唯一能彰显山洞非凡之处的是右手三丈之处燃起的一堆篝火。火苗绿盈盈的,近似某种萤虫尾部散发出的幽绿色冷光,作为石洞中唯一的光源和热源忠诚地燃烧着。白涯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火焰,却也能看出来绝非普通的火苗。纵使自己离它有几丈远,依然能在寒冬里被烘烤得浑身罩上一层暖意。她甚至打定主意等那位救命恩人回来向祂打听一番由来。若是能将这生火的法门学到手,每逢冬季就不必再去给师门厨房打杂来换取定额之外的炭火了
“师门”二字在脑海中跳出来,白涯这才记起自己受袭一事尚需禀报。她下意识去抓腰间的储物袋,不仅袋子摸了个空,连系着储物袋的腰带也一并失踪,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光洁的肌肤上,留下五个浅浅的指印
她坐起身,低下头,看着自己不着一缕、甚至连包扎伤口的细布也未裹的裸体发呆。片刻后抬起头,和正对着眼前被撕成布条的衣服碎片面面相觑。对方甚至平躺在某个高度疑似动物头骨的物体上方,看起来就像是不忍它死得过于赤裸,而盖上了一块哀悼的白布
从这一刻起,白涯决定不再感激那位素未谋面的救命恩人。她想将自己埋进干草堆里,又嫌硌得慌。只好立起双腿,膝盖并拢挡在身前,双手环抱住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以蜷缩的姿态来稍稍安慰自己正被架在道德上煎熬的耻感
细木枝在绿焰的灼烧下发出细碎的裂声。白涯数到第三百下,还是不见洞口处传来任何脚步。她昏迷许久没有进食饮水,如今已是饥肠辘辘,喉咙干渴。想要强撑着出门觅食,也受限于赤身裸体的困境。更不要说伤势还没完全复原,她尝试过起身,左小腿立刻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似是骨折。种种限制加在一起,愈发觉得心中难过,倒还不如给人一剑捅死,不过落得个身死道消、入轮回井的结局,哀伤地垂下眼睛,呜呜哭了起来
阿瑚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她刚结束狩猎,运气极好地捕到一头落单的野猪,算算洞中昏迷已久的老婆这几日应当能醒转过来,臆想着对方见到自己带着食物回家面上欣喜的笑容,心中暖流涌动。压抑住当场将野猪吞吃入腹的冲动,不辞劳苦地一路拖着猎物走了回来。老虎视力极佳,视野也远比人类广阔。是以一进洞口便注意到自己那如尸体般躺了小半个月的老婆居然坐了起来,心下一阵雀跃,丢下口中的猎物,后腿发力一蹬,两三下跃至她背后。虎头凑过去,鼻中喷出湿热的吐息
她有好多话要说,一张口,发出青年女子的声音:“你醒啦!你……为什么在哭
白涯被骤然在耳畔炸响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救下自己的那人。回过头去却见一头体型庞大的野兽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绿色的眼睛泛着幽光,利齿上隐间血迹。烙印在本能中的恐惧令她寒毛倒竖,什么羞耻与委屈尽数抛却,连眼泪也冻在半路,顾不得捂上胸乳,双手撑在身体两侧,飞速向后退开几步,惊惧地喊道:“不要过来
老虎暂且停住了,在地上蹭了蹭爪子,又试探着向白涯走了几步
“停。”白涯右手手掌竖起,平举在身前,五指微微分开,左手则搭在右臂上。定身咒。她不算拿手。此前只在每月小考时用该咒偷袭过几个能力平平的同门,并无把握能在会人言的妖兽身上成功
老虎迈出的前爪僵硬在空中,悻悻放了下来,她带着点讨饶地说:“你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人类的
怕白涯不信似的,连连补充:“你是我捡回来的,我还给你治伤了!我每天都把你身上的伤口舔好几遍,一有空就舔!你看你是不是好了很多?还有你不要乱动,你的骨头断了在身体里我舔不到,你会很疼的
“还有还有……”阿瑚急切地为自己辩驳,“还有我知道你是为了给我当老婆才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她越说身体放得越低,到最后干脆趴在地上,两个眼睛向上看,尾巴讨好地摆了摆
“我真的会对你很好的,我今天打了野猪
白涯听明白了。面前这头虎妖就是自己那个救命恩虎,将自己从荒郊野外拾回山洞里,好心肠地给自己治伤,心中戒备消去了一半,却又在别的地方皱起眉来。她一面觉得妖类生性愚钝,为自己治伤出于好意不必计较;一面又觉得这厮胡言乱语什么老婆,指不定是故意占她便宜又气又恼。一时间难以决断,干脆一声大喝截住阿瑚的话头:“谁稀罕你那野猪
她唰的一下跳起来,骨折的小腿当即疼痛难忍,整个人失去平衡面朝下摔倒在地。纵然如此仍旧百折不挠地抬起头,吐出不小心衔进口中的干草,对着阿瑚指指点点:“治伤就治伤谁让你舔我的?我说身上怎么一股口水味,搞半天都是你弄的!我衣服也是你撕的是吧?你这么大一头老虎连个衣服都不会脱吗?你给我撕烂了我扒了你的虎皮当围裙吗
好可怕!不要扒我的皮!阿瑚耳朵软趴趴地垂落下来,向后折去。若不是爪子短了点,估计这会儿已经捂上去了
“我不舔没办法给你治伤嘛……我平常受伤了也会舔自己啊
“你是老虎我又不是!我们人类没有自己舔自己的
白涯怒吼一顿出了些气,喉咙如塞了两把干辣椒般又烧又痛,语气被迫变得平和:“欸,老虎,我问你,你都舔我哪些地方了
阿瑚甩甩尾巴,“受伤的地方,都舔过了
“没受伤的地方没舔到吧
那谁知道呢。阿瑚转转眼睛,“应该只舔到一点点吧
那就是全被她舔完了。白涯用力闭了闭眼睛,“算了,一头老虎,看你也什么都不懂,我暂且不追究这些。”随后摊开右手,向阿瑚伸过去,“袋子还给我
“什么袋子
“挂在我腰带上的那个,你不会也给我撕了吧
阿瑚认真想了想,她那天只顾着救人,吊住白涯一口气后就累得趴在她身上睡着了,差点给人压死。第二天倒是见到了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躺在脚边,用红绳束着口,不清楚是否是她口中的袋子
“等我一下。”阿瑚轻巧地从白涯身上跳过,跑到山洞深处,在她吃剩下的一堆骨头里捡出红绳,用牙齿叼着放在白涯身旁,随即又退回了骨头堆旁边,再度趴下来
储物袋失而复得,白涯顾不得给师门传递消息,先取出一件披风裹住全身,紧绷的肩膀松快下来。看到老虎还趴在角落,哀怨地用尾巴赶不存在的苍蝇,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招招手让对方过来,主动介绍自己:“我叫白涯,白天的白,苦海无涯的涯,你叫什么?”她想了想,又多问一句,“你应该认识字吧
“认识一点儿,不多
比如这“苦海无涯”四个字,她就一个也不认识
但阿瑚也是个要脸面的老虎,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连老婆的名字也不会写,装作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用右爪在地上扒拉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瑚”字
“我叫阿瑚。”她说
白涯点点头,“哦,珊瑚的瑚,好名字
阿瑚不知道这珊瑚又是个什么东西,但她听懂了白涯在夸自己,长长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虎脸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白涯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自动伸向前去,一左一右揪住阿瑚的脸颊肉,往两边扯了扯
好可爱哦
如果这么可爱的老虎没有把自己全身翻来覆去舔了若干遍还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口水味就更好了
所以只能算是个稍微有点可爱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