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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火车一路向南,穿过湿淋淋的雨天和无数个滚烫的赤阳天,铁轨隆隆,在翻来覆去的昼夜里干湿交替
车厢内空隙狭小,来来往往都是人,坐着躺着,聚在一起,嗑着瓜子聊天、打牌抽烟
四周乌烟瘴气,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这是岑冬踏上这列火车的第一感觉
坐火车的记忆几乎快要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直到今天再次踏上来,多年前的记忆好像在那一瞬间就此苏醒过来
“诶,你房子不都卖了吗?”她盘腿坐在硬座上问他:“你怎么不买机票
他们俩斜对着坐,他靠窗,她靠走廊,旁边坐着个四五十来岁的大哥,盯着他们俩瞧
高三毕业,十八岁的少男少女一夜之间好似忽然长开了
岑冬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的雪纺裙,裙摆及膝,化了淡妆,整个人添了一丝成熟而妩媚的气息
周旭东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瞥见她被窗外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脸颊,抿了抿唇,“阳城没有机场
“噢。”岑冬右手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头发,见那人起身去打水,挪到他旁边坐下来
“所以你带我来阳城干嘛
周旭东睨她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明明是你自己跟着来的
岑冬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窗外的景色一片片略过,火车钻入隧道,明亮在那一瞬间暗下来,耳边轰鸣吵闹
黯淡光景中,他瞥见玻璃窗上她的影子,明亮澄澈的双眼,微湿的额头上有细碎的水渍
“哗啦”一声,他伸手将窗帘拉过去一大半
她被藏在暗影下,见不着光,没有了赤裸裸的太阳,她却显得更加鲜活了几分
仿佛她原本就是生在黑暗里的
腿上突然多出一双脚来,周旭东抬头看过去,岑冬靠在椅背上,满脸自然:“坐了四五个小时火车了,腿酸,放放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也没挪开,任她将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她人高,腿也长,白白嫩嫩的一双脚,上面涂了指甲油
不是红色的,是黑色
她好像总是和别人不大一样
就像戈壁中的野玫瑰,无人欣赏,却肆意绽放
那人接了水回来,瞧见自己的位置被占了,一双修长的腿横跨在座位上,愣了一下。还没等岑冬开口说话,就冲他们俩笑眯眯地讲:“你们坐你们坐,我坐边上就行
他抱着手里偌大的不锈钢保温杯坐在边上,一张脸笑起来皱纹横贯,朴实极了
“谢谢哥。”岑冬笑着喊他
“诶诶。”那人连忙摆手,瞧了一眼横在面前的那双腿,黑黝黝的脸上有些发红,“没得关系的
他带着浓重的川西口音,面色朴实
脚上忽然一暖,岑冬转过头,瞧见自己腿上盖了一床薄毯子,她眨了眨眼,“你怎么还带了毯子
周旭东将毯子铺开,将她的腿和脚一起盖住
“火车上冷气足,带着保险
“我不冷。”岑冬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脚背拱了一下,想要将毯子踢开,却被他一手压住
“盖着。”他的大手就搭在她的脚上,不肯挪开,“不然以后要痛风
“你才要她话还没说完,坐在边上的那人盯着他俩的动作忽然笑了起来
两人同时偏过头看他,他收了笑,摆了摆手,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不是在笑你们
“诶。”他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羡慕
岑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人笑了笑,饱经风霜的脸上泛起皱纹
“我和我媳妇结婚的第五年,她便因乳腺癌去世了,留下我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那人两只大手交叠在一起,在膝盖上摩擦,神色稍显黯然
车厢里来来往往有人路过,耳边隆隆,嘈杂却又静谧。岑冬转眼去看他
他只是静默,神色照旧,搭在毛毯上的手缩了回去放在两侧
两人都没说话,川西人朴实而热情,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忽然出声道:“你们小两口出来旅游吗,准备去哪儿
面前的两个人,女的成熟娇艳,男的沉稳高大,动作亲密,在外人看来像恋人一般
周旭东听闻那三个字,愣了一下
四周气氛依旧静谧
岑冬颔首看他,这人却仿佛无情无义一般,面色丝毫不改,反而沉下心和那人聊了起来
“去阳城
“那顺路了。”那人嘿嘿一笑,“我刚好也回阳城
路途漫长,绿皮火车在树林和城市中穿梭,忽而隐于茂密枝叶间,忽而藏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
眼前明了又暗,像昼夜交替
岑冬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干巴而无味,竟在嘈杂的车厢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困意
她半眯着眼,光影在脸上跳动弥漫,几秒后,下巴撑不住靠在身旁人的肩膀上
周旭东和对面那人聊了没几句,忽而感到肩膀上有重量袭来,余光瞥见她毛茸茸的发梢
自出事后,她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盯着窗外的大千景色,一直到日头渐显才能合眼
他知道她现在的困意有多么的难得
周旭东下意识地收了嘴不再说话,再抬头时那人笑眯眯地盯着他
他被看的不好意思,索性也闭上眼假寐
窗外日光渐渐暗沉,树影飞逝,月明星稀,悄然夜色之中,车厢内也逐渐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旭东在黯淡的黑夜中睁开眼
他的肩膀发酸,但岑冬依旧睡得安稳,玻璃窗上,她恬静的睡容一览无余
他忽然想起下午那人随口而出的“小两口”,定了定神,倒影中的他们,到真是像极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下一站,阳城站,请到站的旅客携带好你的随身物品做好下车准备
广播里忽然传来到站提醒,身在梦里它乡的旅客在黑夜中醒来,提着沉重的行李缓缓地走向车门
黑夜总是让人疲惫,但旅途的终点却又让人心生期待
岑冬被广播惊醒,睁开眼,窗外是寂寥的黑
“醒了
肩膀上的重量一轻,他垂下头,看见她尚未完全清明的双眼
“嗯...”岑冬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起先睡着了不觉得,现在醒来脖颈一阵酸痛
见她活动脖颈,周旭东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来,附上她的后颈处,一轻一重地帮她揉捏
“坐着睡对颈椎不好,待会儿到家了躺床上睡吧
岑冬原本想揶揄他几句,却被他话里的一个字牵了去
她转过头问他:“家
“嗯。”他应声,手里的动作丝毫未停顿
火车在一阵颠簸中停下来,出站口人潮涌动,已是深夜,火车站外却依旧灯火明亮
两人随着人流下车,出站口站满了人,有接站的,有做生意的
“旅店住不住,80块一晚,热水空调
朴素的大姐拿着住宿的牌子扯着嗓子询问过路人
阳城隶属川西,来来往往吆喝的人,都操着一口浓重的川西口音
岑冬未曾来过,起初觉得粗砺,听久了忽而生出一丝亲切来
他们俩站在明亮的路灯下,夜色被人声唤醒,在原本该沉寂的时刻依旧热闹
路边上停满了小面包车,有人瞅见他们俩,从窗户中探出头来询问:“去阳城,走不走
周旭东闻声问道:“好多钱
或许是入乡随俗,他也用阳城话回应对方
这是岑冬第一次听见他说家乡话,懒懒散散的,多了丝随意,她察觉到他好像没有这么紧绷了
那人上下打量他们俩一眼,“30一位,走不走嘛
岑冬抬眼去看他,周旭东踌躇片刻,正准备上车,后面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他一转头,火车上的那位大哥一脸兴奋:“啊,兄弟好久没看到你回来了,走嘛,到我屋头去耍一哈
语气熟稔的好像两人是失联多年的发小一般
大哥冲他眨了眨眼,他一瞬间明了,抬头冲车上那人笑了笑:“不好意思,遇到熟人了
那人见状,也不再理会他们,摆了摆手又去寻觅下一个人
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七座面包车,上面还剩两个空座,司机看着门外站着的三个人,有点不耐烦:“搞快点上。”低头瞄一眼车盘上的时间,“搞快点,搞快点,来得及我等哈还可以跑一趟
大哥拍了拍周旭东的肩膀,腆着脸笑:“兄弟你们先上车嘛,你难得回阳城,这会儿都这么晚了。”他的目光顺带掠过岑冬,“搞快先把你媳妇儿带回去休息嘛
车上坐着的人也连声附和
“是嘛,你看,这么水灵灵的一个媳妇儿,你还不快点带人家回去办事哦
车内一阵暗笑。
“对噢,你等得起,人家但怕是等不起了
又是一阵暗笑
遥远的西南地区,教育落后的小县城,村民们思想传统狭隘,这样的玩笑话不在少数
他们说的川西话,语速极快,隐于黑夜里,岑冬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清楚几个字,尚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看得见周旭东一张脸红了又黑
司机见三个人依旧愣在那里,不耐烦极了,汽车喇喇叭按得噼噼啪啪响,惊走一旁电线杆上正在栖息的野鸟
“能不能搞快点嘛,一个大男人还磨磨唧唧的
岑冬用胳膊肘捯了捯他的后背,“走啊,人家等着的呢
她说着普通话,语调低,又带着柔柔的尾音,像极了那天晚上喝醉了趴在他床上的啜泣,惹得车上的男人都朝她看过来,嘴里连声啧啧
到真像是他家的小媳妇儿一样
“看嘛,人家都急了,在催你了,你还扭捏啥子
说话的人身材瘦小,嘴边一撮小胡子看起来流里流气的,眼神一个劲儿的往岑冬胸口的裙子里钻
周旭东抬头睨他一眼,那人闭了嘴,缩到角落里去假寐
岑冬见他不动,提起裙子正准备低头上车,下一秒,右手传来潮湿的温热
晚上十点,车站外依旧是来往的人流攒动,到站提示音又一次响起来,在深夜里清晰而辽远
岑冬抬头看他,刚毅的侧脸紧绷着,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在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又或许,在她乱成一滩稀泥一样的人生中
他啊,就是她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