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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立进门后就开始发悸。原因无他，办公室没开灯，只有一台背对着门的显示器亮着，闪着幽幽的蓝光。陶轩躺在老板椅上，双手环胸，姿态闲适，表情却很严肃，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专心致志，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屏幕。那执拗的样子令人没理由发悸。
电脑难道还能吃人不成？崔立在心里腹诽一句，但他心里也清楚得很，陶轩情绪阴晴不定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叶秋的离开，肖时钦的转会，嘉世战队成绩稳中向好，接二连三的好消息都没能让陶轩的心情由雨转晴。老板脾气不好，下属日子也难过。更何况，今天嘉世的比赛还输了，这个时间点过来，岂不是直接往枪口上撞？他自认倒霉地想，那大概只有挨训的份了。
“你给我去把灯开了。”
崔立还没做完心理建设，陶轩便指示他干活，于是他赶紧走到一边，轻手轻脚地开了灯。
室内很快就亮堂起来，头顶的水晶灯散发出刺眼的光，和刚刚的黑暗反差过大，崔立一时间适应不过来，他下意识眯起了眼暴发户大多如鹰隼般偏爱亮闪闪的东西，陶轩似乎也不能免俗。不过，他似乎对古董更情有独钟。
嘉世老板办公桌正前方放着青铜的虎符镇尺，往后是四米来宽的书架，几个看过去很名贵的青花瓷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三个不同形状的冠军奖杯，置在左侧最下方的柜子里，象征着嘉世曾经的辉煌；当然，最醒目的还属悬挂在正中的书法，题字为“天道酬勤”，四个大字占了整个书架的二分之一，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在看什么呢？”
“在看您背后那副书法呢，陶哥。”崔立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有点谄媚地笑说，“这幅新的换上去有一年多了吧。”
听到这句话，陶轩终于舍得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用余光扫他一眼：“这你都记得？”
“这能不记得吗？我还记得，以前这里挂的是金老为您题的‘厚德载物’。”崔立摸着下巴回想，把先前的紧张全抛之脑后了，“这幅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呢？”
“是我自己题的。”
崔立怔了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不料陶轩特意提醒他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是我自己题的，很惊讶？”说完，他支起上半身看过来，随手摁灭了电脑显示器。
见老板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他，崔立连反应都慢了半秒，成了热锅上紧张无措的蚂蚁，不知道这句话该如何接下去了，摸不清陶轩到底希望他说什么。
“我开玩笑的。”
嘉世的老板站起来，说了一句便转过身，背对来人，双手交叠并在身后，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幅字，白底黑字，简单明了，也寓意长远，“是我要求金老给我题的，你无需在意。”说完，又坐回位置，“把你整理的材料给我吧。”
被如此作弄一番的崔立只想国骂几句全天下的大老板都是一个破德行，随随便便就把人叫来，也不告知理由，多半是被当做出气筒；还希望下属从简单的几句话中，便悟出有价值的信息，做出判断、做出推断，能做出正确的揣测，令自己对他们青眼有加；如此以来，他们就能意识到老板的重要性，活得诚惶诚恐，做一辈子打工人，没任何非分之想，为老板兢兢业业服务到底。
抱怨归抱怨，工作还得干，崔立打了几句哈哈揭下这个玩笑后，便递了材料过去。
陶轩翻了几页，也没啥太多兴趣，今天发生了太多不顺心的事情，他也有点累了，便直接开口问：“还有什么想汇报的吗？”
“有的。”崔立急切地正色道，“孙翔刚刚和我说，他要推了这个月的摄影任务。”
陶轩愣了一愣，语气也加重了，“他怎么回事？”去年刚来嘉世的孙翔跑代言可积极了，指标每次都能超额完成，真要论起代言的数量，怕不是唯有隔壁的周泽楷足以争锋。
“他说周末要加训，不完成能超越龙抬头的微操，就绝不会出门。”说完崔立也汗了一下。看来，被韩文清当着所有霸图粉和嘉世粉的面教训完，孙翔真的很伤自尊啊。
“那就先别管他吧。”话虽这么说了，陶轩却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烦躁，这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早些年醍醐灌顶地明白了：商品好歹有价可循，人的成长无法预测。孙翔完全不像老一辈的职业选手那样古板、无趣、油盐不进、比赛如修行，下了练后他永远不会安分地待在俱乐部，拿着令人眼红的薪水吃喝玩乐游山玩水。这样的纨绔，陶轩有自信轻松拿捏自如。
可是如今，孙翔散发出了一种返璞归真的、老一辈的特质，他被渐渐削成一根离弦的箭，每根羽毛都没有多余的重量。或许很快，陶轩就没办法驾驭他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飞离他的掌控终究还是职业选手，他不能理解的职业选手。
陶轩突然很想抽根烟，像以前解决不了嘉世资金周转问题时候那样，他走出网吧，到小卖部旁，掏出劣质牌子的烟，借着昏暗的路灯点上火，猛吸几口，待尼古丁在肺里滚一圈后，吐出，灰蓝色的烟圈便会往上、往上，再往上看着那寂寞又寥落的景象，他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了水往低处流，人得往高处走。
燃尽的烟灰往下坠。夜里风大，落一半就被吹散了，根本没法降落到地上。
我可不能活成那样。陶轩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往上爬。
男人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的，一阵莫名的失魂落魄：自己早就戒烟了。——有什么东西凭空消失了。他张开手心，用力张到最大，再猛地握上，像是在抓住什么，可无论他怎么使劲，那里依然空空如也。
“训练营有个小孩技术很有才华，我和指导在商量是否要让他正式注册为职业选手。”没有注意到陶轩奇怪的举动，崔立继续汇报，怕老板不记得，还补充了一句，“他叫邱非。”
名字很耳熟。“是叶秋指定的，一叶之秋的继承人吗？”陶轩问。
“是的，今年他满十八岁了，按照年龄，他可以出道了。”
“才十八岁。”陶轩意味深长地看了崔立一眼，意有所指地对他说，“让小邱在训练营再多准备准备，不是更好吗？”多熬几年，他才会知道，什么是生不逢时瞧瞧这话说的，职业选手吃的就是青春饭，迟一年出道，意味着什么，还当崔立真不知道呢？
崔立打了个寒颤，赶紧点了点头，样子有点狗腿：“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了？陶轩拿起桌面上的青铜虎符，把玩着这沉沉的镇纸。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坏的事，一件破坏风华正茂的少年大好前程的事，一件侮辱他人对荣耀热爱的事。可他对此毫无后悔之意，甚至隐秘地、恶意地希望有人明白，并感恩戴德地接受他的馈赠。——馈赠？换成炫耀，或许更为贴切。但若有人明白太多了，他反而也不乐意了。
“没事你回去忙吧。”这就是在赶人了。陶轩将把玩着的镇纸放回桌上，挥了挥手，不是很耐烦的样子。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崔立犹豫片刻，开口说道。如果是平常，面对老板的冷眼，他早就拍拍屁股离开了。一想到那位同样令他更加头疼的主，崔立拿出手机，当着陶大老板的面点了几下，微信的绿色页面弹了出来，“有一位选手，想加您的微信。”
他说完就抬头，果然，陶轩一脸“我什么身份，还要给选手微信，你难道不知道吗”的表情，崔立顶着压力，开口说，“他实在打电话过来太多次了，我也没办法了。”
“你拦截一下，这都不会吗？”陶轩漫不经心地道，看都没看一眼，“这么多年经理都白做了？”
“但这位是
崔立有些为难地开口，但陶轩立刻就打断了他。
“告诉他想来嘉世就得走联盟的程序，你找人力去，找我有什么用？”末了，还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曾经三连冠的战队，就是这几年不风光了，也是名副其实的豪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
“他是黄少天！”
见陶轩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崔立赶紧补充道：“他不知道从谁那里拿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打了非常多个电话，只有一个问题。老板，我没法回答他。”
“黄少天找你什么事？”
半晌，陶轩才回过神，淡淡地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莫名让人害怕。
“他说，他想知道叶秋的下落。”崔立小心翼翼地回复道。
果然如此。陶轩能猜得到，觉得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仿佛做好准备，要去吃饭的人，不小心踩到了块口香糖。那玩意黏在脚底，黏得紧紧的，烦得要死，直倒胃口。
可是，他又出离地想笑——职业选手有什么资格同他平起平坐？痴人妄想。荣耀联盟为了发展娱乐圈，才搞了个全明星活动。被明星明星地喊了几句，就真把自己当成明星了？终究是不光彩的职业，见不得主流媒体的职业，被传统竞技体育诟病的职业，不受到普罗大众认可的职业，红头文件一出，统统完蛋，所有人都只能去喝西北风的职业这样的职业，这样的游戏，这样的荣耀，真的值得你们为它前仆后继、飞蛾扑火地献上一生吗？
陶老板觉得不值，这桩放在天秤之上的交易，可笑至极。
可结果却是：所有人都反其道而行之。
终究，他还是没有天赋的那一个，连职业赛道都踏不上的人，被叶秋亲口否定过的失败者。
“你把他的电话给我吧。”过了一会儿，陶轩拿出手机，他的语气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