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顾溪亭不这样。
西域之毒蛰伏体内,随着血液流淌了十数年,太医诊断结果每每便是那几句,不可过怒、过躁、过悲、过喜,波动起伏的任何心绪都极易导致毒气攻心。
年岁尚浅之际,是不懂得如何收敛心绪的,喜便是喜,怒便是怒,这换来的是贯彻五脏六腑,钻心剜骨般的痛,于是顾溪亭就长成了这么副淡情淡欲的性子。
坤泽本就娇弱,久病缠身之下,分化过后的顾溪亭自要比旁的坤泽来得更为赢弱些。
因受不得半点风寒而深居于殿内的顾溪亭,免不得落一身似雪的赢白肤色,眉头微颦,衬着那双含愁带水的眸子,任谁瞧了都是要心生怜惜的。
这么副病弱不堪的身子,更多的是叫顾溪亭感到无奈,稍稍受些寒气便易陷入昏睡的毛病于她而言已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便譬如这回,她又睡上了三日。
窗外的天透着层朦朦的光亮,瞧天色应当离辰时不远了,再过两个时辰,她便该动身往那邶军营地去了。
“扶桑,唤人为我梳洗更衣。”
扶桑递来了还腾着热气的汤药,“殿下先用了药罢。”
鼻翼间满凝着汤药苦涩的味道,心头兀自涌上一阵怅然,顾溪亭摇了摇头。
自打出生被冠以储君之名起,仿佛她此生便不得为自己而活了,太傅教得是国家大义,为君之道,珩国未来的担子终究是要落在她头上的,她必须时刻清明理智,不可因任何私事私情而松懈。
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他们在暗中窥探,伺机而动,期冀着好抓住些把柄叫她让出这本不该由坤泽来坐的位置。
为质,又岂能为君?
他们得偿所愿,珩国的命脉终于不用掌握在一个坤泽手中了,顾溪亭想,既不做这储君,便是任性一回又如何。
顾溪亭怕苦,怕极了,幼年每逢到了该用药时,母后总会边哄边劝,“若阿沚不将身子调理好,往后该如何接统大任呀?”
那时正当懵懂,顾溪亭便觉得,这药是为了珩国而喝,为了万民而喝,自幼被教导要心怀天下的她只好捏着鼻子一股脑儿喝了,而后口中弥漫着的是蜜饯也驱不散的苦。
如今没这必要了,她不想,便不喝。
“可殿下的身子…”
顾溪亭轻抿染着薄粉的唇,垂头不语,那卷翘的睫毛颤着,颤得惹人生怜,扶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作了罢,“我去唤人。”
到底乾元与坤泽有别,扶桑不得事事都侍奉左右,她呆呆地立在外头,听着殿内时不时传来的几声轻咳,一时间百感交集。
零八说,入了隐卫阁便做不得自己了。
在还是三七时,她从不言笑,稚气未脱的面庞之上尽是阴霾,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手中已沾满鲜血,阁中要他们自相残杀,而留下的五十人,才有资格入阁。
扶桑永远忘不了那天,滚烫的鲜血迷了眼,可她依旧用不住发颤的手紧握匕首,刺入倒地之人的胸膛,利落地拔出,再割开朝她扑来那人脆弱的脖颈。
隐卫阁要的是没有感情的杀人利器。
而殿下要的,是活生生的,会喜会怒的扶桑。
“生得这般好看,总绷着脸做甚,扶桑,笑一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她不再阴沉冷漠,可那个让自己改变的小人儿,却笑得愈来愈少。
顾溪亭唤了几声,却迟迟不见扶桑的身影,她紧了紧肩上的狐裘,迈出殿门。
果不其然,扶桑便半倚在殿前的柱子上,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明眼人皆可瞧出她情绪的低靡,顾溪亭似是想打破这凝重的氛围,她有意的放轻了步子,微微凑近,细声问道,“在想些什么?”
裹着冷香的气息毫无防备地扑在耳侧,扶桑浑身一激灵,红了半边脸颊,“殿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举止有些过于轻浮的顾溪亭也微微红了耳根,只怪扶桑总没个乾元的样,叫她下意识地便忘记了。
她略显不自在的挪了视线,“嗯…方才想什么这么认真?唤你几回都不作声。”
扶桑抿了抿唇,半垂下眼帘,“一些旧事。”
为了避免顾溪亭的继续追问,她连忙转移了话题,“殿下可是要动身前去寻皇后娘娘?”
天色渐亮,顾溪亭偏头望向天际隐隐浮出的一片赤金朝阳,宽大袖袍下的手攥紧又松开,反反复复,直到她摇了摇头,用着又轻又淡的声音说道,“不了。”
“扶桑,随我动身罢。”
今后之事皆已难测,作别也只徒添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