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来惧怕死亡。
但我不怕,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多死几次,让地狱之火彻底燃尽这副流动着肮脏血液的躯壳。
我出生于八丈富士,一个曾是流放地的火山岛。
这里都是穷凶恶极之人的后代,街上尽是小偷和流氓。
但论最坏,没人比得上我的家族。
伊黑小芭内,强盗小芭内。
伊黑一族是臭名昭著的强盗家族。在岛上横行的三百多年间,他们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甚至不惜以自家的新生婴儿来换取蛇鬼的庇护。
这是我后来才得知的。
在十二岁以前,我被族人软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暗室,除了每天前来送餐的仆人,我从没接触过外界。
送进来的餐食分量又大又丰盛,同时也很油腻,根本不适合小孩子吃。
我曾经无声抗议过。
黑木饭盒连续几天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低等家仆知道他们无法劝动我,于是叫来了个能让我乖乖张口的人。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下被推开。
我背对着门躺在床板上,如同软软的刚死不久的老鼠尸体。
脚步声愈来愈近,一股淡雅芬芳的雪铃香钻进了我的鼻腔。
那是母亲经常用来熏衣服的香。
“小芭内。”女人轻唤着,柔软的手扣住了我的肩头。
我被翻转过来与她对视。
眼前的面容熟悉又陌生,她依旧美丽白皙,脸部轮廓圆润柔和,黑色的瞳孔里只有我瘦小的身影。
母亲撩起我垂落的发绺,细细梳理完才挂至我的后耳廓。
她问:“为什么不愿意吃饭?”
我捂住抽搐赤痛的胃,低声回道:“母亲,我不需要这么多食物,也没有什么食欲,只是偶尔想吃母亲以前做的昆布卷
“可是你必须多吃才能多长肉。”她忽然打断我。
我愣住了:“母亲是打算将我培养成相扑手吗?”
除了养殖场里的肉猪,只有相扑手需要每天超量进食。
女人沉默片刻,转变话锋:“我们把你关在这里,强迫你吃美味的食物,都是因为我们想要保护你,希望你能健康长大,你知道的,族人们都很爱你。”
我喉头发干,闭上眼:“……爱我?”
“当然了。”温热的指腹拂过我的眼皮,里面藏着一双青金异色瞳。
她取下我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声音微哽:“你还记得这个是怎么来的吗?”
想忘也忘不了。
那是个我听她说了数十遍的故事。
母亲生我时意外难产,产婆几乎放弃了,旁边的医师同样脸色难看,他问我父亲:“要保大的还是小的?”
听到这句话,母亲从浑噩的剧痛中醒来,抢先尖叫:“救我的孩子!”
绝杀时刻只能求死神慈悲。
父亲在神社的山神像前跪了一夜。
族人们也跟着他跪。
或许是天神感知到他们的诚心,我在黎明破晓前出生了,成为伊黑家族三百七十年以来唯一诞生的男孩。
护身符就是从神社求来的。
八丈岛的女性一直多于男性,而不远处的青岛则相反,青岛也被称作“童男岛”。
传说这跟华夏的一位君主有关。
很多年前,孝灵天皇在位期间,秦始皇曾派遣官员徐福至东海寻找长生不老灵药。
徐福到达纪州熊野后,又继续派了些童男童女寻仙问道。海途汹涌,载着童女的船于八丈岛搁浅,而童男船则飘去了青岛。
地方野史的可信度不高。
我也不知道母亲所说的是否真实。
但作为稀有的男孩,族人们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圈养我。
我总是顺从,也是因为……
“母亲,我相信您。”嘴唇嚅嚅,话落,我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不自觉像虾仁般蜷缩弯曲。
母亲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外头的暮鼓突然被敲响,要日落了。
女人近乎是逃跑着离开。
嘶,嘶……
悬顶的天花板又开始传来怪声。
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来回爬行。
黑暗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冰冷黏腻的凝视。
每天夜里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
我根本不敢睡。
有时候撑不住昏睡过去也会被噩梦惊醒,醒来,依旧身置噩梦。
或许是族人养了条巨蛇当宠物?当时天真的我并不知道世上有鬼的存在。
直到十二岁那年,我被带到了一个装潢富丽的厅堂。
高座上躺着人身蛇尾的女妖,她的体型极其庞大,浑身散发着美杜莎的邪恶气息。
空气中隐约漂浮血腥味。
粗壮的蛇尾轻而易举便将我死死缠住。
体内五脏六腑挤作一团,我痛苦地大口喘气,蚍蜉撼树般试图掰开束缚:“放,放开我。”
“哎呀,别这么快断气啊,新鲜的才好吃。”蛇女呲呲笑出声,嘴角开裂至腮边。
滑腻猩红的蛇信子舔了我几下。
似乎是嫌不够肥美,蛇女顿住,歪了歪头:“要不再养大点吧。”
这话是朝旁边的族人说的。
族人四肢俯跪,颤抖着声音附和:“好的,主人请放心,我们一定
话还没说完,蛇女翻脸比翻书快,神色忽然变得十分焦急。
蛇身慌慌张张地来回移动,自顾自地念叨:“完美的食物要以完美的状态被我完美地吃掉,这样才够完美啊,可是,可是又要等多久,万一中途死了坏了怎么办,他还是不属于我,无论是死是活,他都得是我的,要怎么做?该做什么才好?”
她的神经质跳脱很快,突然又长长“啊”了一声,笑开了怀:“想到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