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平靠在车座靠枕上闭眼假寐,脑子一片清明,紧闭双唇并未吐出一字,无人知晓“林静”二字在他口齿中来回咀嚼。
周远平出身政治世家,祖辈、父辈都曾高居要职,属国重政治局核心委员。
然而二十五年前,周远平父亲周海受政治冤案影响,中政部班子大洗牌,周家从政的要么革职要么下狱,周海半年后死在狱中,而周远平母亲林婉扬及他以政治犯家属为由分配下放到偏远荒凉的大崇山中的蔡家村劳动改造。
林婉扬是闻名的书香门第林家之女,虽林家几代从文并无立场分明的有依附派系,但也险些陷入这场政治漩涡之中,对此更加鞭长莫及。
而林婉扬并非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闲赋在家的官太太,即便端庄优雅了几十年,在面临这种沉重打击下,她也没有弯下背脊抑或是自怨自艾,相反她的意志十分强大,进入蔡家村后,面对贫苦至极的环境她以极快的速度调整心态,有条不紊地置办一切。
在最初那段日子里,林婉扬想方设法地应对着这艰难困苦的生活拉扯着周远平,即使生活再困苦,她对周远平也从不抱怨撒气,说过最多的话,一是无论在哪儿,都要好好读书。二是让他相信她,她会带着他走出去的。
周远平听母亲的话,忙时消瘦的小身躯跟在她后面帮忙干活,闲时就捧着带来的书在简陋的案头上昏黄的灯光下沉心阅读。
在重大变故前,人的成长都是呈指数级增长,周远平曾经稚嫩的面庞在风吹日晒中变得越发黑硬,原本圆润脸颊的形状凹陷下去。林婉扬纤细柔软的手变得粗糙红肿,乌黑如绸的漂亮头发不经打理下变得干枯毛躁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但哪怕这样,这对母子照样抬起头挺直背行走在蔡家村粗犷的泥石大路,狭小的乡间小径,蜿蜒纵横的麦间田埂上,两具傲骨如会走动的白杨树那般挺拔笔直。
刚开始半年,全村基本没有人理会周家母子。林婉扬带着她儿子磕磕绊绊地度过不近人情的酷夏秋日。
更为难过的是冬天的冷酷。
冬至后的大崇山对生长在平原里的人们来说,多在外面呼吸几口都比没携带任何装备地在深海里潜泳难受。
白天屋檐上,树梢上,山顶,山脊处堆积着白皑皑的雪,夜晚在月光照耀下,一片相连的山脉像被一床厚被子牢牢罩住似的。
林婉扬怀里抱着周远平瘦削的少年身躯,忍受着连绵不断的寒冷气息窜袭。
周远平埋在母亲温软怀中,即便四肢冻得僵硬,也强行克制住双手的抖动,牙齿的战栗。
他们只有两床被子盖着,身下垫的是两层薄布,房子并无热炕,连窗户刚来时也是破的,林婉扬捡了好几天村中别家剩下的纸糊才将窗修补好,而柴火紧缺,做饭都东拼西凑远远不够,更别说能兼顾着点火暖身的任务了。
这夜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微弱的月亮都被沉沉黑云吞没,不见一丝踪影。
周远平耳边听着母亲轻轻跳动的心跳声,慢慢感到平静,过了很久,他又感到她叹了口气,她抬手将被子往上拢了拢,更严实地遮蔽着他,阻挡残酷的寒风狡猾地钻进空出的角落。
他听见她轻柔的声音:“远平,是不是很冷?”
林婉扬向周围的人借遍了,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给她一床被子的或者是多余的柴火,有想伸出援手的村妇抱着厚被子出来,但下一刻都会被她们的丈夫扯回去,这些男人背对着林婉扬低声呵斥道:“这是政治犯,思想出了问题的,村上不让照顾,你想让蓝袖兵找上门不成!”
林婉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向那些善意的村妇低了下头表示感激就转身走了,没再寻找别家人帮忙。
而此刻抱着怀中忍着颤抖的儿子,她涌现出很多酸涩,她在想如果不是那么要强,哪怕向他们下跪求情,情况也会好过现在。
周远平紧了紧他环在林婉扬腰上的手臂,摇了摇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自然:“没有,有您在我不冷。”
说完,似是怕林婉扬不信,他语气加重了些:“真的,妈妈…”
林婉扬不再言语,只轻抚着他单薄的后背。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林婉扬手中一顿,望向修补得粗糙的窗台,正准备起身查看,而怀里随之而来一道力,周远平迅速起身,将被子在她身上盖好,看着她疑惑的眼睛道:“我去。”
他踩着轻微的脚步声走到门口,拔开插梢,轻轻拉了个小口将脸贴上前去,锐利的眸子透过细缝射出门外那一点空间。
门外并无一人,空旷的院子看不出异样,周远平心中觉得古怪,想将门阖上再找点东西挡着,而下一刻他视线不经意间往下移时,看见了那院墙下躺着一床被子。
林婉扬瞧着她儿子推开了门走出去又立刻将门阖上,心头一惊,连忙坐起身要去汲鞋。
片刻,那扇木门又被推开,她看见她那平常总沉默寡言,总一副深沉的大人模样的人此时抱着一床被子笑意盈盈地向她走来。
如此,隔三差五墙角下会堆积着零碎的干燥木柴,新鲜的蔬果,有时还会有粟米旧袄子。
而林婉扬就会满面笑意地对周远平说:“远平,世界上是真的有很多很好的人,你以后要记得他们。”
周远平看着母亲浅笑着的美丽眉眼,心中那团团阴霾如清风拂过尽数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汩汩暖流。
日子就这么不平不淡地过下去,慢慢地,林婉扬和周远平完全适应了大山的恶劣气候,也对日常农事更得心应手了。村子里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但他们母子二人总会因一个个无人知晓的夜幕下那零星的善意默默地互相地舔舐着伤口,疗愈困苦。
第三年立春的来临,让所有人心中压着的大石头都落下了不少,去年大干旱几乎全村人稻田收成惨淡,加上集体劳作,不少人更加偷奸耍滑,导致闹了大半年的饥荒。
“春分有雨是丰年,春分无雨划耕田”,而这年的春分时节,春雨阵阵,气温回升,植物拔节长高,村里人看着利于作物生长的润雨,等待着芒种插秧,心中满是对秋收的期盼。
周远平坐在门前台阶上,沿着屋檐滴落的雨水慢慢打湿他露在外面的右肩,而他却浑然不知,沉心静气地看着手中的书。这本物理教材是他母亲林婉扬放在衣箱里藏了好几层才带来的,他翻阅了无数遍,以至于有十几张书页脱落书脊只能小心翼翼的捧着。
他自小喜欢物理学,书中不懂的地方就会向他母亲请教,而林婉扬无论何时都会细心解答并且开拓启迪他的思维。周远平想,他不是喜欢物理,而是因为母亲才会爱上物理,在母亲的带领下他才能沉陷于物理宇宙间自在穿梭,严谨优美的物理公式就如母亲般完美。
此时周远平就在苦苦思考着推导了几天也没推导出的公式。
忽然他看见了遗漏的关键,他正感觉抓到了那来之不易的灵感,而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呵:“周远平,你妈自杀啦
书皮、纸张纷飞,飘零在空中,而后像坠落的蝴蝶缓缓触地,黏在湿润的土地下只被风吹起书角
周远平猛地睁开双眼,心间是一声高过一声的震颤,强劲的头痛的如上万根细针插入剧烈地刺着他的头皮不肯罢休。
他双手撑着额头,掌中是难以遏抑的抖动。
旁边的司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正扭头看向他,却没想到被他眼中布满的红血丝和冷浸入骨的眼神吓到说不出话,手中一抖脑门上冒出大片冷汗。
他立马扭回头,为避免出事故抬脚微微减缓了车速,以此同时只听他沉硬的声音响起:“开快点,北门下车。”
车子驶入北门,周远平一人下车没与身后妻女作一声解释,周祈雨坐在后驾,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回头望去,在如墨般黑沉的夜里,她的父亲高大的身躯伫立在地,永远挺立的背脊此刻看上去竟有一丝弯曲。
哀毁骨立,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个成语,那是前天看的一本书里的,不知怎的,她觉得她父亲此刻像极了这个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