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畏惧惊雷,我娘极怜爱我,会抱我拍我柔声哄我。
我哥见了嗤之以鼻,咥笑我是胆小鬼,雷雨嗥啸的夜把我锁进柴房。我的嗓几乎哭哑,声带流血直接失了声。我哥挨了一顿彻夜的鞭子,被我爹压着头跪在我病塌前赎罪。
我嗓子未愈,发不出音,只能撑起身,打手势让他起来。
我哥双目隐忍通红,伏低身子跪在我床边,一勺一勺喂我喝药。
娘亲撒手人寰之后,每逢雷雨之夜,我哥就会卷了铺盖来我房中睡,高松云柏似的长手长脚,缩进我小小的一张床塌,搂着我躺下哄我入眠。
我再也无法忍受,掀了被子说我都十二岁了!指着大门叫他走。谁知他默默掩回我的被角,将我盖得严严实实,说待我嫁了人,有个人陪在身边,他才放心。
我又羞又恼,将脸狠狠埋进枕头。
这种羞恼不能把我厚颜的哥赶走,却活生生将我骇雷的病症给医好了。
即便外头雷电交加响遏行云,我也能心无旁骛地扔书丢砚拳打脚踢,教我哥踏不进我房门一步。
我哥被我揍得鼻青脸肿,衣上挂彩,竟还在笑
未料我进宫,病却复发了,自杀了杨贞妍后,一日比一日严重。
细风微雨铎铃更漏之声就能将我骇得惊魂坐起,在殿中梦游踯躅,觳觫不止,如同被雷亟了天灵。
今夜,我又梦见了杨贞妍。
城阁云端雷声隐哮,殿檐青月坠了下去,独一股狂风在廊下横冲蛮撞,吹得左右悬系的绛纱灯一路灭了芯,径直推开门闯进来,吹得我殿中呼啦啦作响。
幽微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出纱幔上影影绰绰一个人像。
我惊慌地赤脚下地,拔出床帏后悬挂的长剑,用剑鞘挑开眼前帷幕。
窗外一道雷劈下,电光遽然闪过。
从纱幔映射出的影子直扑我脚尖,如一道白色剑锋挥向我光裸的双足,我当即站不住身子,跌在冰冷的地上,剑柄也没握稳,从手中滑落。
阒寂中只闻见一道惶然的金属坠地声。
我用力擦拭睫上的泪,拼命想将那影子看清楚,再观时,那片黑影竟似是泼下来的一汪血,沿着地砖锋利的罅隙,凝成一支支向我袭来的血箭。
我惊怖战栗连连后退,似是无常小鬼要擒我进拔舌地狱,手不停胡乱驱赶,撕破喉咙尖叫出声,却被一双宽厚修劲的手捂住了口唇。
那人轻声耳语,吻去我眼旁的泪珠:“没事了,我来了,没事了。”
我闻见此声竟不再动了,身子仿佛冻住冰封,在他怀里只剩痉挛一般轻轻寒颤。
李玄同怕我窒息哮喘松了手,我却仍像只被扼住颈的云雀一般,无声泣泪两行,眼中空洞洞。
李玄同见此无比怜惜,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为我拭泪,唤我小名:“簪儿,我来了,是我。”
我涣散的眼神这才回转聚焦,望见他温柔俊朗的一双深沉眉目。
当年他立在仲春芳菲的寺门山阶上第一眼望见我;那夜纱帐中抵足而眠,他低首吻我眉心的凤尾;待燕子衔柳南回时,他则衔了一封婚书来我家求亲,历历在目的皆是那一双温柔眼眸。
夜深忽梦少年事,我再也禁不住,伏在他腿上哽咽啼泪:“你怎么才来
“我哥说你姓名籍贯皆是查无此人,定是哪家的混小子,专逮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狎戏,明日便要到城墙下张榜捉你了!”
“我爹逼我下月初三就出嫁,那个什么秦家公子我一面也未见过,我哥帮我求情也无济于事,我都快要嫁人了,你怎么才来娶我!”
李玄同轻抚我后背的手顿住。
他静了一会儿,用指捏着我的下巴,将我一张哭花妆的脸抬起来,问我:“簪儿,我是谁?”
我畏惧他这样凶的逼问,眨了眨悬着泪的眼睫,委屈可怜地答:“你骗了我,你说你是山西盐运商贾昌平的儿子,叫贾南。”
我被梦魇搅弄得精神纷乱,似哭似笑地谵妄呓语,只记得与李玄同初识之时,他骗我诓我诱奸我我却仍一心恋慕他的荒唐事。
李玄同许久没来未央宫,不知我的病常常夜半发作,早已膏肓沉疴,还以为我装疯卖傻,故意作弄他,便发狠地按住我的后脑来吻我。
我没有推开,反而搂紧他的脖颈,身子软在他怀里。
许是我的乖顺取悦了他,他戾气消了大半,用拇指轻轻擦过我湿润的红唇,收回手时却被我捉住掌心。
我很爱他这样缱绻温存地待我,于是用舌头轻轻舔他的指尖,他瞳孔一缩,目光沉下来:
“王簪,你看清楚,我是李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