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月珠坐在窗沿上向外面看,白天分明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今夜却云翳深重,连一点星光也无。
明天或许会下雨,她这样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麟川自庆典之后始终保持沉默,他不想说话,她也不打算勉强他走下那座高台的时候,允地城民将他们按在了辇车上,随后像展示两个罪人或者两头异兽那样,在鼓声之中扛起他们绕城巡游。麟川戴着傩面,宁月珠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颓丧。
巡游的终点是城内的日神殿,按照仪式的步骤,他们应该在这里度过一晚,以便于日出时接受城中祭司的祝祷。
窗外是一片混沌黑暗,神殿周围已不剩什么人,但远处仍然传来模糊的喧哗声。
宁月珠想起船舱里的游民对她说过的话,今日城中撼天动地的响动或许真能传到檀江——这实在是罕见的、奇异的娱乐,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允城的庆典何以这样令人向往。
“你又在想什么?”宁月珠听到背后有麟川的声音,“不要再往外面跑了,明天你就回去吧。”
她转过头去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拒绝了这个要求,只说自己还有事要做。
“为什么要我回去?你还在生气吗?”宁月珠跃下窗台,走到了麟川面前,“我是不得已才那样做的。”
“你……”麟川负手看了看她,还是移开了视线,“我没生气,别说这个了
他换回了那身神官锦袍,已不是祭台上的半裸装扮,站在她面前依旧感到微妙的不自在,但宁月珠始终若无其事,只点点头,伸过一条胳膊来横在他胸口。
“是因为我说你打不过我吗?”她坦然道,“我不动,让你打一下。”
她的示好并未奏效,麟川直接向后退了两步,远远地离开了她和她那条胳膊。
“你私自跑出来,还送走了你妹妹,难道以为这件事瞒得住吗?”他叹了一口气,“炎都过来找你的人三日前就出发了,我劝你不要留在这座城里。”
如今他心气已失,难得说了一点真话,宁月珠仍不领情,她说多谢你先提醒我,但我的确不能走。
麟川还要开口,宁月珠突然抬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走回刚才她坐过的那个窗口,向窗外微微侧过脑袋,室内静了片刻,麟川明白了她正在听什么。
那扇窄窗之外,似乎正有一道急促的、陌生的呼吸
眼下的情形让宁月珠感到匪夷所思。
这间居所在神殿最高处,然而离地数丈的檐角又确实扒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影。她认得这就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小姑娘,所以探出手去将她拎了上来。
她想问问她怎么尚未离开、为何深夜到访,但那孩子半截身体还挂在窗口外面,突然短促地呃了一声,像一尾活鱼似的胡乱挣扎起来,险些重新翻倒下去。
宁月珠不明所以,只能握牢了她那只小手,硬是凌空将人拽进了屋内她分明看清了自己在空中抓住的是一个孩子,可是此刻落在内室地上的竟然是一只小狗。
小狗的毛皮脏得看不出颜色,四肢与耳朵都紧贴着身体,在她脚边颤颤地蜷成了一小团。
宁月珠低着头没动,麟川凉凉道这就是你前日救下的东西。
“什么意思?”宁月珠抬头看他,“小狗就是那个孩子?”
地上的小狗被麟川捏住后颈提了起来,它兀自闭着眼睛,两只前爪死死抱住了自己翻卷上去的尾巴。
“狗?”麟川不置可否,将手里的小东西抛向了宁月珠,“这是找你报恩来的,随你怎么说吧。”
宁月珠与小狗两相对望的时候麟川已经拂袖而去,她自己在原地端着一捧正在发抖的毛团,心里倒不是很怕,仿佛这还是那个和宁瑕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屋角有一架盛了水的铜盘,原本是供人净手用的,现在刚好放下一只小兽。宁月珠把它按在水里呼噜了两把,小家伙僵直着毫不反抗,不知道是不是吓得傻了。
直到清水快要变成一盘泥浆,宁月珠才看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它那一身乱毛竟然是艳如枫叶的金红色,从下颌往后直到腹部又是雪一样的白。
那些细密柔软的绒毛用布巾擦干之后全都蓬起来,让人能看出这的确是一只稚嫩的幼犬。小狗东倒西歪地缩在宁月珠手里,湿漉漉的鼻尖蹭过她的手背,有气无力地舔了她一下。
宁月珠捏住了它同样雪白的尾巴尖儿,犹豫片刻,还是问:“你是……妖怪吗?”
小家伙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重新低下脑袋,算是点了头。
这是一个荒谬的答案,宁月珠摸了摸它的脑袋,语气也好像在开玩笑:“世上还有小狗妖怪?”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宁月珠就眼看着布巾笼罩的形体膨隆起来,隐约现出了一个孩子的模样。
“不是狗,”里面传出小姑娘的声音,似乎气急败坏,“是狐狸啊
宁月珠救下的女孩是个妖怪,而且不是普通的妖怪,是一只狐妖。
年幼的狐妖毫不客气地夺走了她的外裳,径自把脑袋扎进衣服堆里睡着了。入睡之前还握着宁月珠的食指认真叮嘱她看好门,千万不要让别人进来。
此地还能有哪个别人呢?宁月珠低头看着自己的那根食指,一时哑然。
这红白交杂的毛团就挨在她腿边,正有规律地微微起伏,被小狐狸当作枕头的、灰扑扑的皱麻布之中,沾了几缕从她身上掉下来的细绒毛。
同样的绒毛也黏在宁月珠的食指上,每一根都有由白至红的颜色,就像夏天开的合欢花。
狐狸毛的金红色是由外向内逐渐减淡的,贴近皮肉的部分浅得几乎透明。宁月珠是第一次懂得这学问,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她此行原本是为了找些关于那场祭祀的线索,可是直到如今她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在其它方面倒是收获颇丰,至少她已经找到了两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