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宁月珠是与妹妹一同去陪伴姨母的,现在宁瑕既然离开了,宁月珠也不应继续留在炎都。她从中偷得了一两个月的独处时间,对于自己将要去哪里,她也已经很清楚。
原本朔地的都城在南方,直到那两次春祭后才北迁至此处。旧都的名字被记作“允”,宁月珠决定向南去找这座允城。
她想要弄清楚当时的所有细节,或许她就可以因此结束这场延续了数百年的人牲祭祀。不管日神究竟向宁氏应允了什么,她都要全部退还回去
朔地多山,自北向南的一条宽阔河流恰好将皱折嶙峋的国土分为两半。宁月珠在炎都城外乘船从檀江顺流而下,沿途这艘商船已换了几批客人,她穿着粗陋男装潜入其中,有惊无险地混过了好些天。
独自远行对宁月珠来说并不困难,她刚学走路就由大人抱着骑马,第一次被宁放带了去战场的时候还不到十岁。虽然已有几年不曾出来流浪,宁月珠发现自己对这样的生活似乎还未生疏。
她站在甲板上向前看,入目尽是春日晴空与无边江水。世界在此处是一整块柔软含光的翡翠,这景象可以让她短暂地忘记愁闷。
檀江南段河道众多,宁月珠对允城的位置不甚熟悉,只能一路估计着大概的方向,她对天象和水文都一知半解,差不多全凭猜测决定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及至换到第三条船时已渡过又一条支流,宁月珠察觉舱内明显热闹起来,人群中仿佛涌动着一种隐秘的兴奋。
她花了些时间才从身旁众人浓重的乡音中听出,江东边的城里将要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这是全城的庆典,凡过路者不拘身份,只要愿意就可前去一观。据说庆典声势最鼎沸时,坐在离岸数里的船上也能听见城中鼓乐喧哗。
这描述让宁月珠心头一跳。商船在半天后靠了岸,十数个游民裹挟着宁月珠,一起走向了那座正在等待狂欢的城池
城中的确闹嚷非常,但好像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庆典。巷道狭窄,有许多人来回地呼喊疾行,宁月珠不得不小心避开。她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尖厉喊声中体会愤怒和焦灼。
这异样的氛围令她感到警惕,然而眼下宁月珠还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她在这里刚走了不到两里路,几乎就要汗如雨下。
允城建筑少用木材,多是砖瓦砾石砌造,或许正因如此,庆典时檐下墙边就可以处处燃着火把。南部的温度本就比炎都高得多,宁月珠所见到的大部分人,不论男女都作捋袖赤足的打扮,她在原地忖度片刻,还是忍住了没有当街脱掉靴子。
街面上的境况实在混乱,宁月珠侧身躲过数匹奔马,逆着人潮向荒僻处走去。火焰与日光将一切照得惨白,她在滚滚热浪里眯起眼睛,看到无数石质屋脊如密林一般拥挤地耸立,直到视线尽头才隐约现出一点缺口。
宁月珠用手背抹掉鬓发里渗出的汗水,迈步往那缺口前去。她逐渐意识到那仿佛是层叠房舍之间留出的大片空地,长宽至少有百丈余。
空地中心突兀地竖着一架高台,那古怪形制竟与赤玉山中的祭台十分相似。
她试图走近细看,附近立刻就有乡人大声喝止。宁月珠又假意踱了半圈才绕过去,石阶附近散放着一堆庞大而沉重的钟磬铜鼓,应当是要在庆典之前运输至台上的东西。
器皿表面有为她所熟悉的纹饰,宁月珠弯下腰,仔细凝视字迹斑驳的铭文——她专心辨认时,喉间陡然划过一抹凉意。
宁月珠本能地向后仰倒,在这一刹那她察觉镈钟的缝隙间闪过了一只握着短匕的手。
那是一只脏兮兮的、纤弱的、孩子的手。手的主人就蜷在众多器皿之下的暗处,宁月珠看不见她,但是能听见她的声音。
“混蛋,滚开!”那个稚嫩的童音发狠道,“不然我杀了你
宁月珠很快就明白了情况,刚才城中来回奔走的人群大约就是在找这个孩子。
“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她环顾四周,当即放弃了这个问题,“不要躲在这里,我带你出去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茫然道:“……你怎么是女的?”
小女孩发愣的时候宁月珠已经在杂乱的铜器之间找到了一处入口,不过缝隙太窄,她无法也钻进去,只能看到里面有一小团抱膝而坐的人形阴影。人影正循声往她这里望过来,脏污蓬乱的头发下面一双眼睛亮得反常。
附近断断续续的呼喝声还很清楚,宁月珠解开自己的外袍扔进去,教那孩子将衣裳穿上。
“我们交换,”宁月珠向她做了一个手势,“等你听到外面没有动静的时候,就赶快朝那个方向跑,明白吗?”
这是不明智的冲动之举,她既不知道乡民围捕一个幼童的原因,也无法确定小姑娘是否真能按她的指令逃脱,然而她看那女孩的模样,单薄瘦小得似乎还不到宁瑕的年纪,宁月珠无论如何也不可以把她独自扔在祭台底下。
她背后的街巷还是火光灼灼,这一次宁月珠转身掠向了火海深处。她希望自己能引开尽量多的人,她也希望那孩子同样跑得快一点。宁月珠隐隐有种危险的预感——若非如此,这个女孩或许将要与掩覆她的那许多乐器一样,作为某种用具出现在允城的庆典上
城中燃着难以计数的火把,火星迸裂时嘶嘶作响,听起来竟然像一场暴雨。在呐喊与歌咏声中,十数架铜鼓一齐发出沉闷的轰鸣。
狂欢开始了。
宁月珠的大半张脸都被一只傩面扣住,她目不能视,暂时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只能推测自她被此地城民截获大概过了不到两天他们抓了她,又捆住她,宁月珠还是不太理解允城的乡音,但显然众人一定是遍寻不着那个擅自逃跑的小姑娘,庆典又这样迫在眉睫,所以不得不接受了她作为替代品。
温度已经升高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宁月珠感觉有汗水淌过脸侧,于是歪过头用肩膀蹭了蹭。
有人向她走来,他们按着宁月珠的后颈,直到她跪下去。此起彼伏的、喃喃的歌声如浪涛一般将她托起,宁月珠听见铜鼓的震动由远及近,连五脏也为其摇撼不休,令人有作呕之感。
她知道她正在被送上那座高台,而她很想弄清楚在那里会发生什么。宁月珠微微动了一动耳朵,试图记住她能听到的所有经文与唱词。
负责运送她的乡人将她握住重新提了起来,宁月珠也像一件驯顺的货品任由摆弄。她意识到他们希望她坐下,于是配合地照办,然而又立刻察觉不对——在她身下的似乎不是什么坐具,而是另一个人。
宁月珠到此时才第一次做出挣扎,她从那人腿上弹起来,对方仿佛预见到她的动作,因此并不阻拦,只伸手替她揭去了那张傩面。
陡然的光明让宁月珠闭了眼睛,她花了一点时间来看清面前的境况。此刻她的确站在祭台的最高处,这里与赤玉山中的情形过分相似,甚至在同样的位置也设有王座,就和宁敕观礼时用过的那张一样。
玛瑙、绿松石与青铜熔铸的王座上已经坐着一个人,宁月珠怔怔地望着那个人,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晕眩你,”她几乎说不出话,“怎么是你
麟川赤着上身,发顶也斜斜地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傩面。见宁月珠问他就一扬眉毛,惊讶道殿下,我也想知道您为什么在这里。
他们脚下的鼓声急促起来,几个巫觋打扮的乡民又按住宁月珠,要将她放在麟川腿上坐下。宁月珠的膝盖抵住了铜制王座,她听到麟川用古怪的当地语言向那几人说了什么,随后他们停止了动作,退到了向下一级的石阶上。
她在震天动地的巨响里勉强提高声音,质问对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次麟川给了答案,他说允城的庆典算是一种降神会——此地需要一个年轻男子作为容器,好在仪式中接受日神的神识。
“你是容器?”宁月珠继续道,“那我呢?他们要我做什么?”
她看见麟川笑了一笑,那神情称得上不怀好意。
“容器可以将神识留住片刻,但是他们要神力长久地延续下去,”他说得慢条斯理,“因此只能让女子与之交媾,以期诞下神子。殿下,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