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王城上下都很忙碌,因为宁敕又犯了旧疾,已经为此停朝多日。好在天气和暖起来,根据国师烛隐的谏言,若是在下个月的望日举行春祭,一定于陛下的圣体有益。
庆典仪式繁琐,需要国主举太牢以祭神,国师书告神之言于册以祝祷。除此之外,还要预备车马玉器、钟鼓舞乐,然而朔地已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大行祭祀,一切章程都要从那些落了灰的简帛中翻找,宫人们也实在手忙脚乱。
所有仆从都在为宁敕的病症和将要到来的祭典奔命,更无人在意宁瑕。如果宁月珠不来看她,她就连去屋外廊下散一散步也做不到。
“什么典礼,蠢死了,”宁瑕大声抱怨,“父王早就说过,鬼神是最无知无聊的凡人才会相信的东西!”
宁月珠没有说话,只是捏了一捏妹妹的小手,问她要不要回到延光殿去住。
最近宫中乱成一团,她想将宁瑕放在身边,但小姑娘毫不领情。
宁瑕仰起脸,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很厉害的,没有人照看我也没关系。”
她开始向宁月珠细数自己的成就,昨天她一个人换了衣裳,今天又一个人用了午饭。宁瑕说完一抿嘴,保持了那个昂着脑袋的姿势朝宁月珠的方向转过脸,意思是你该夸我了。
阿姐果然把她抱起来拍了拍,不过接下来并非她预想中的表扬。宁瑕感到宁月珠的脸颊抵在自己的额头,阿姐叹了口气,对她说抱歉。
“我没有顾好你,”宁月珠摸着妹妹的小脑袋,“善善,你回来吧,好不好?”
宁瑕对这提议不感兴趣——只要那个卫七还占着延光殿,她就绝不肯再进去。
她搂住宁月珠的肩膀,老气横秋道我不怪你:“我晓得阿姐没有功夫来看我,因为叔父要你去祭典上跳舞嘛,”她越说声音越大,“倘若父王在,就一定不会让你做这种事,可恶!”
春祭时王女当以舞乐娱神,宁月珠于音律一道资质平平,好在剑术也勉强可以算作一种舞蹈。近来宁月珠很少见到她这位叔父,大约三日前宁敕打发了一名内侍来转告她,陛下欲使帝姬于庆典中献舞。
宁敕尚无子嗣,所以她与宁瑕还可以占着帝姬的名号。宁月珠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父亲教她用剑当然不是为了当众表演耍把戏似的剑舞,不过也有人很希望她接下这件差事。
那天傍晚卫七发现了潜入他书房的宁月珠,人赃并获,宁月珠无可辩驳,然而对方也没有追究她的宵小行径,只闲闲地说起了下个月的庆典。
卫七以手指在桌案上画了一张简图,他示意宁月珠记住城外祭台的布局式样,以及彼时宁敕和烛隐的方位。
“国师大人常以羽冠纱巾覆面,请殿下借剑舞之机揭去国师的面巾,”卫七的提议令人心惊,他的语气倒很轻松,“臣似乎知道殿下今夜造访的原由,或许到那时您的问题会有一个答案。”
宁月珠听到这里,不由得仰头看他。
卫七正抬手点灯,她看见他的眼瞳浓黑而润泽,隐约映出身旁晃动的烛火。那种萤石一般诡谲的绿色闪光已经消失,仿佛她刚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错觉但是宁月珠清楚自己不会看错两次,所以他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既是国师身边的神官,为何又要她去刺探烛隐的面容?
卫七此人所为无不让她疑惑茫然,如今他向她作出了一个真假不知的许诺,宁月珠的确很想得到他所说的那个“答案”。
宁瑕还圈着她的脖颈,小声问阿姐是不是去非得去跳那支舞,宁月珠思索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善善,别生气,”她说,“我要去的
炎城以北三十里有一座高大山脉,山中多槭树红枫,故名赤玉。自朔地定都于炎,就在赤玉山中建筑高台用以祭祀。祭台荒置经年,虽有宫人提前清理洒扫,仍然显出一派破败气象。
春季过了一半,山间久疏修理的林木都发了新叶。浓烈阴郁的艳红色遮天蔽日,宁月珠身处其中,感到头顶似有一片血湖将要倒灌下来。
远处传来铜鼓的震动,是举祷与册告完毕,当行舞乐之仪。此刻赤玉山中算得上热闹,朔国王室子嗣稀薄,几家旁支倒是各怀鬼胎地送了些人来附和宁敕的日神之祭。
赤玉祭台依山而建,业已朽坏的木阶顺势逐级往上,一路飘飘摇摇地飞向山顶——今日庆典的时辰应是仔细卜测过,据说礼毕时可以望见山顶玉坊的缺口处恰好盛住落日的奇景。
鼓声急促,钟磬与歌咏齐鸣,至宁月珠跃上台沿时响声大作,连地面也轻微颤抖。祭台结构特殊,乐师歌者都在更向上两级的石台,那演奏于她几乎不是音乐,宁月珠能听到的只有隆隆雷声。
卫七与几个神官站在一处,往下就是正在献舞的王女。宁月珠已经拔出长剑,他看得出她穿着一身过于沉重的盛装,层叠银纱绣了金线,在一众衰老的卿大夫和遍地的灰败青苔之中,她像一枚正在旋转的太阳。
所有观礼者俱都凝望着她,鼓乐失控般愈演愈烈,卫七察觉宁月珠未持剑的那只手悄悄捂了一下耳朵。
这场不算合格的舞蹈仿佛确有娱神之效,长剑寒芒闪烁,万道霞光霎时穿过稠密深林,宁月珠在一片灿烂夕照中抬头,她终于发现祭台上的境况果然如卫七所言,她的叔父与烛隐就坐在他向她描述过的方位。
可惜距离太远,她不能将这两人看个分明。宁敕委顿蜷缩在首座上,面目模糊得只剩一团揉皱了的华服——始终覆面的烛隐站在宁敕身后的暗处,似是一道细长锋利的影子。
宁月珠疾奔向前,借力踏上数级木阶,突然凌空而起。剑气奔涌,呼啸着穿过令人震悚的重重钟声,然而在抵达那些贵人们身前时又已消解了力道,融化成一阵稍显凛冽的春风。
这是有趣的、无害的刺激,连宁敕也为之坐直了一些。高台上的观礼者对王女的表演露出满意的神色,乐声渐止,停在原地的宁月珠表情怔忪,负剑站了一会儿才俯身告退。
有神官提醒陛下起驾,大约是到了日落玉坊的时辰。臃肿的人群于是缓慢移动,卫七低头看时,宁月珠缀在冗长队列的最末端,那里远远地露出一线银纱的闪光。
他回想片刻,还是觉得她刚才的反应很有意思。在剑风扬起的时候,她看见了什么
宁月珠不知道她是否达成了卫七提出的条件,她未能按约揭去烛隐的覆面,只令那布巾被拂开了一瞬。
那一刻无数自上而下的目光有如实质,沉而黏腻地包裹了她,宁月珠尽力仰头,寻找烛隐的位置。她试图在国师始终秘不示人的面容中找到一点提示,为她多日以来的困惑换一个答案。
宁月珠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感觉脑袋嗡嗡作响,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当时看见的情形。
她的所有想象都没有这样荒诞——在那张覆面之下、烛隐的繁丽羽冠与他扣得严丝合缝的衣襟之间,竟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