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乱世,诸国之间征战不断。
朔国王室尚武,每战必有王族亲征。前任国主宁放尤为勇悍,至战死时尚不满三十岁。宁放膝下无子,只得两个年纪尚小的帝姬,是以他身故后由王弟宁敕即位。
朔人好巫,据传此地千年前的开国者就是日神后裔。宁放不齿巫蛊之事,曾一度禁止国人崇拜鬼神——他的幼弟宁敕却极信赖巫术法师,宁敕即位后兴建神庙祭坛无数,又拜日神祭司烛隐为国师。
国师感念新王的恩德,他说吾王圣明,将大朔重新带回了日神身边。
“臣还有一言,”烛隐伏在宁敕脚下进谏,“以后唯有将王室血脉与神庙绑在一处,才能避免君主再受到蒙蔽、入了歧途宁敕深以为然,这位新任的国主于三个月前作下决定,既然兄长还留下了两位帝姬,他便把更年长的那一个送给了国师身边的神官
宁月珠觉得她的丈夫有些不对劲。
她父亲宁放还在世时几乎摒除了朔国的巫风,她自己差不多从未见过神官。曾有几位大臣规劝说陛下不可废止国礼,宁放对此不以为然,往往厌烦地一甩袖子,说他没功夫看那些祭司耍骗人的把戏。
宁月珠不知道她这位神官丈夫是否如父亲所言,只是一个耍把戏的装神弄鬼之人——有些时候,她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情况或许比这更糟——他似乎不大像是一个“人”。
她在走神,突然袖子被拽了一下,是宁瑕不满姐姐长时间的沉默,出声问她在想什么。
“一定又是在想那个卫七,对不对?”小姑娘皱起鼻子,嫌恶道,“阿姐,你晓得我不喜欢他的嘛。”
宁瑕一向很不赞同这桩婚姻,已经为此哭闹过好几场。在有喜事的时候这样嚎啕叫嚷当然是不吉利的,好在宫中除了宁月珠之外,也没有人在意这位小帝姬和她的小小脾气不是的,我没有想,”宁月珠腾出手来,将宁瑕抱到腿上,“善善不喜欢的,阿姐肯定也不喜欢啊。”
她将小孩搂着晃了晃,哄得宁瑕看起来满意了一点,于是宁月珠又思索着追问:“不过,善善为什么这样讨厌他呢?”
宁瑕毫不犹豫道:“因为他怪模怪样的,根本配不上你!”
这是宁月珠意料之外的答案,一半因为那位卫七大人生得相当俊美、完全算不上“怪模怪样”,一半是因为——
她短暂的犹疑被宁瑕察觉,小姑娘瞪圆了一双浑浊的、天生无法视物的眼睛,大声说:“我看不到,但我就是知道!”
说着她推开长姐的手,立刻要从她腿上下去,宁月珠轻车熟路地捏住挣扎不休的妹妹,叹气道对不起嘛,不要生气。
她不再谈论关于卫七的事,转而讲些闲话,又问宁瑕琴艺,宁瑕余怒未消,拱在宁月珠怀里用脑袋使劲锤了锤她才气咻咻地作出回答,她说商夫人夸她近日已然开悟,今年冬天一定能学会一支新曲子。
讲到此处,宁瑕就要去拿她的乐器,让姐姐仔细地听一听她的进步,宁月珠很配合地点头说好,她亲手将那张小小的七弦琴取来,搁在了幼妹膝上坐着听宁瑕演奏的时候,宁月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还是神思不属,只不过这一次她的主要想法是,那位商夫人可真是没说实话啊
宁瑕的琴艺实在不堪入耳,宁月珠听毕一曲,捧起妹妹夸了半天,才从引雾殿中离开。
她的夸赞不是作伪,其实只要宁瑕还能哭会闹、还愿意学些东西,宁月珠就足够高兴。
宁瑕是天盲,就算站在烈日地下,她的眼睛也察觉不到一丝光线。宁月珠一直清楚妹妹的境况,然而近一两年来,宁瑕偶尔也会语出惊人,让宁月珠又恍惚感觉她仿佛能看到一点什么。
奇怪的是宁瑕的惊人之语往往都是坏话——她们的父母亲还在时,宁月珠从未听过妹妹这样恶声恶气。
虽然那时宁瑕已是一副十足任性的坏脾气,却不曾对某个人这样嫌憎。如今她讨厌叔父宁敕、也讨厌新任的国师大人,现在又加了一个卫七,并且讨厌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让宁月珠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向来什么也不勉强宁瑕,当然也不会要求妹妹改变态度。
她返回居所的这一路都未遇见几个人,及至走到延光殿时里面安静得过分,几乎像一座空荡无人的废墟。
如果是三个月之前,宁瑕还和她住在一起的时候,还不等她走进前殿,小姑娘一定早就挂在她腰上了。
宁月珠这样想着,心中竟有一点庆幸。宁瑕不在,这里大概就无人注意到她回来。
她轻轻跃上庭前台阶,落地时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宁月珠身手很好,她的骑射体术都由宁放亲自教授,没想到今日要用来做这等事情。
天渐晚了,隐约的暮色恰好掩住了少女的身影。宁月珠在花木和廊柱之间匆匆穿过,院中惫懒的仆从们都不曾觉察她的踪迹,而她也接近了她此行的终点。
几个起落后宁月珠停下,她背过手捏了一捏拳头,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紧张,反正这是她的寝殿,而她也并不打算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只是想要进去看一看她的丈夫、那位卫七大人的书房内室而已
前门挂了锁,宁月珠费了些功夫才从外面顶开格栅窗的插销。
延光殿中有一半的屋宇荒弃无人,另一半由卫七与她各占一边,属于卫七的那一边总是锁着,连洒扫的仆人也难得进去。宁月珠站在这间陌生的书房里左右环视一圈,她发觉此处的陈设布局都很普通,似乎无甚异样。
宁月珠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了两步,掌心搭上了半旧的书案。桌面上有凌乱卷起的简牍,一旁几张缣帛大概记录了近日来的星象之类,她看得半懂不懂。
她的心跳还是有些快,其实宁月珠也不知道自己想在这里找到什么。她的手指在帛书的墨字中逡巡,卫七的书法算不得端正,过分瘦长的古怪字迹让她想起同样古怪的字迹的主人,以及半个月前的某一天晚上,她曾看见过的、他的眼睛。
极漂亮的一双眼睛,乌浓眉睫之下是形状考究的瞳仁。在那一晚的黑夜里,宁月珠看见他的这对眼瞳竟如上好的萤石一般幽幽闪光。
那双绿眼睛在她脑中忽明忽暗,光线刺得宁月珠打了个喷嚏。内室太静,她被自己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呆了片刻才用衣袖蹭了蹭鼻尖。
她抬手时发现自己的指头上沾了东西,是一小片纤细的绒簇,要凑近方能看出每一缕细绒都有由白至红的颜色,好像夏天开的合欢花。
这仿佛才是她打喷嚏的原因,不过这是什么?宁月珠屏息端详片刻,未能得到答案。
她专心辨认的时候前门忽然一震,是有人启开了门外铜锁,宁月珠躲避不及,只能捏着那撮绒毛站在原地。
太阳已经隐没在重云之间,卫七将门扇推得半开,残存的黯淡余晖从他身后涌进来。
此刻的一切细节都与宁月珠记忆中的那个夜晚过分相似,她一时失语,面前的男人负手跨过门槛,向她走近,他那双诡异的绿眼睛正俯视着她殿下,”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其中似乎有一点说不清的笑意,“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