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他完全是个意外。他很漂亮,及肩的小卷发染成浅金色,背着光的侧脸晕出柔美的弧线。他也很柔弱,纤细的手臂半搭吧台上,指尖随着音乐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面,像一只骄矜的猫咪,懒洋洋地摆着蓬松的尾巴。
他看起来漂亮且无害,是我一定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似乎从小就喜欢漂亮的男人,不过这种喜欢总是过不了心,两三天就忘掉了。
现在我已经三十了,不再是当年九岁的那个女孩,但这次我却久违的体会到了九岁那年头一回怦然心动的战栗感。
九岁那年盛夏,父亲和一个漂亮的青年一起回家。他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给我带了一背包的零食,温热的手掌轻轻放在我的头顶,眼里是暖洋洋的笑意。
然后他伏趴在主卧的床上,在父亲身前像只发情的野兽一样扒开自己的屁股。
我从窗边跑开,冲进厕所吐了又吐,打电话嚎啕哭着问妈妈在哪里。她沉默地从公司回来接走我,没有力道的手掌安抚着我的背,一句话也没说。
她难过地看着我,说我像父亲不像她。我厌恶被人说像父亲,但实际上这一路来,我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像父亲。
这简直是个诅咒。我在周记里写我不要像父亲,我这辈子只会爱一个人。班主任撕掉了这页纸,让我不要再继续这样了,并打电话叫我的父亲来学校。
她唯唯诺诺地请他进来,父亲看着我,没有任何言语,只看了看我掩饰厌恶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
“你果然最像我。”
我不像。
我不会像他。
父亲身边的青年换了一个又一个,都别无二致的漂亮。当初那个让我惊艳的人早已不知踪影,那一背包零食我没有再看一眼,全部丢进了垃圾桶。
这次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幸运降临在了我身上。
姚曼路不像父亲身边的那些废物花瓶。他原来是小有名气的钢琴家,近来才回国发展。他和我聊宇宙和行星,聊乔治巴塔耶和弗洛伊德;他一边吃着臭豆腐一边和我看今天的股市,然后两手一摊拉我去看爱情烂片;他像只行踪不定思维跳跃的可爱猫咪,他高雅却俗气,富有艺术气息却活得十分市井。我被他身上矛盾的天真所吸引,不可否认我正在爱上他。
他悄悄看向我时小心却甜蜜的视线,并肩走路时悄悄缠上我小指的指尖。我的心就像被猫尾巴轻轻扫过,无奈地看着他,笑着牵起他的手。
我爱上他的思想,他的面容,他的灵动,但我现在意识到——
我绝不会爱上他。
久违的恶心感灌入喉咙。
我放下手中的照片,没有动桌上的光碟,神情淡淡地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你的目的?”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上下扫了我几眼,开口:
“劝你不要多管闲事,离那个男表子远一点,不要惹火上身。”
我垂下头重新看向桌上的照片。浅金色头发的男人被按在床上,男人包围着他,身上身下一片狼藉。他的脸被头发挡住了,看不清神情,脸颊边却有水渍的痕迹。
“你是他的经纪人?”我问。
他挑眉没回应,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覃,”我对他微微一笑,“覃富轩的覃。”
他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你是覃富轩的女儿
我拾起桌上的照片,顺便把光碟也一并拿了起来,没有再看他。
直到经纪人一群人进监狱之后,姚曼路才来找我。
他远远站着,好几次抬起脚又放下,只敢看着我。他就像一只被雨淋湿却不敢回家的可怜猫咪,耷拉下耳朵躲在雨里哭泣,却没有一个人会听到猫咪微小的哭声。他们只会敢走他,逼迫他去下一个地方流浪。
他漂亮的眼睛里在下雨,他的心里在下雨,他失去了所有从前的勇气,因为他的秘密已经完全曝光在了我眼前。
他有什么错呢?我看着他想。
没有后台,没有亲人,被权势强取豪夺的可怜小猫。我那晚麻木地看着那盘光碟,男人的淫笑声和污言秽语,肉体碰撞的声响,和姚曼路声嘶力竭的哀嚎。他痛苦的哭喊,祈求有人能救他,可是随之而来的只有另一个施暴者。枕头被泪水浸湿,他的心灵过早的衰亡,也许他早就死去了。
我救了他,可我该如何继续爱他?
我有什么错呢?我无力的想。
再一次见到姚曼路,我的心仿佛被淤泥阻塞。他看我久久未动,终于忍不住无声的流下泪来。我以为他早已流干了眼泪,失去了情感,现在在我面前,他无声无息、沉默地流泪,却比光盘里看到的仿佛还痛苦百倍。
我恍惚中回到那年盛夏,那个漂亮的青年,让我怦然心动的青年,臣服在我父亲的胯下。
我当然无法不爱姚曼路,我爱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但我无法去爱姚曼路,我不敢直视他的面容,不敢接触他的身体,这一切都让我回到童年崩塌的那个夏天。
我开始蔑视他。
我不能控制的看不起他。
我嫌弃他脏。
他做错了什么呢?可是他真的脏了呀。我带着这两种心情迈出第一步,可怜的流浪猫紧紧抱着我,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的颈窝里,我顿了顿,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哄他睡着后,我来到浴室,一遍又一遍洗手,直到两手掌心都泛红。滚烫的热水淋上我的皮肤,我麻木地搓着身体,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到马桶前干呕起来。
除了一些酸水什么都没吐出来,今天我几乎没吃东西。
我的脑海中不停闪回可怜的母亲和可恨的父亲的面容,那些漂亮男人的脸庞,冲我撒娇的姚曼路和哀嚎的姚曼路。
我越是干净就越是鄙视他,我知道我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干净极了。我没有接过吻,没有做过爱,没有谈过任何一场恋爱,我的洁身自好是出名的。我知道背后有男人用恶心的语调对我评头论足——“老处女”“剩女”。但那又怎样?我不在乎。
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他,我怎么才能做到再像以前一样对待他。
姚曼路似乎做噩梦了,神色紧张的推开书房的门,看到对着笔记本办公的我才松了一口气。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没有走上前,远远的看着我,喃喃说:“对不起。”
我停下打字的手,久久不语。他垂着头站在门口,我轻轻说:“姚曼路,你没有错。你还年轻,前路还长,不应该止步于此。”
“不是说梦想是开全球巡演吗,这就不行了?”我尽力扯出一个笑,语气轻松的说。
他有些扭捏地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走过来似乎想亲亲我,唇瓣落下,我却忽然不受控制地往旁边躲了躲。
空气僵住了。
他直起身,沉默不语。我也沉默了。
“对不起,”他颤抖着说,“对不起。”
我的眼眶渐渐湿润,低垂着眸子不看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哭泣起来,我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妈妈,我好累。
我抹了抹眼角,仰头看向头顶悬挂的吊灯。
这个夏天太长,太痛苦了
同一个酒吧,同一个吧台,那个男孩子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久违地感觉到了无措,起身准备离开,他却看出了我的意图,快一步走过来坐到了我对面,明亮黝黑的狗狗眼直勾勾地看向我,说话时虎牙若隐若现:
“姐姐,我对你一见钟情了,你的微信多少,QQ多少,手机号码多少?”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早点回去睡觉吧,小孩。”说完就准备离开。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手劲儿竟然奇大,站起来后我才发现这小子竟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肩宽腿长的身体拦住我,我还真没办法走开。
我回头认真的直视他的脸,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那种类型。线条凌厉俊逸,富有男性特征,和漂亮沾不上边,是十分标准接近完美的英俊。倒是那双狗狗眼柔和了他的五官,使眉眼看上去不是那么具有攻击性,还带着足足的少年感。
那双眼睛里写着些许渴望和竭力掩饰着的野心,我霎时便知道他的目的。厌烦的情绪翻涌,他攥着我手腕的指尖有些薄茧,我问:“弹吉他的?”
他愣了愣,有些意外又不意外的说:“你知道我?”
我笑着摇摇头,“只怕是你知道我。”
晃了晃手示意他松开,我重新坐下看着他,他立刻反应过来正襟危坐的开口:
“我叫董佳,今年成年,会唱歌会弹吉他会跳舞,我想出道,想赚钱,”停了停,他继续说,“我很听话,不贪心,我
看我兴致缺缺的神色,他红着脸脱口而出:“我很干净,没有亲过嘴牵过手……我……我
我神色一顿,定定地看向他。
他的脖颈连带着脸蛋和耳垂红了一片,眼神飘向别处不敢看我,双手捏得紧紧地放在大腿上,拘谨得像个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或者第一次来到新家的小狗。
“谁和你说的?”我问。
他只一愣便明白我在说什么,低低开口:“覃……覃总
我厌烦的站起身,看到他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只好无奈的开口:“愣着做什么?起来吧,送你回家。”
“噢……噢。”
好呆,像只小狗。
上车后,我问他住哪,他支支吾吾地小小声说道:“第一中学
我扶着额头看他脱掉外套,里面赫然是一件校服。
一路无话的开车,即将到达时,他忐忑却十分认真的看向我:“我说的都是认真的,我真的对你一见钟情。而且,我,我真的需要出道,需要钱……”他看着快哭了,“就,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我看向他,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充满野心的脸。他势必想往上爬,进入这个混乱的圈子,掉进大染缸里被染黑。毕竟这确实是赚钱的好地方,一夜之间,有人升起有人落下。一瞬间想到,如果我不同意,他是不是会像那些其他人一样,卖掉自己的屁股,在名利中迷失自我,让那双明亮的眼睛蒙尘。
我不喜欢过于世俗的人,我也看不起这个染缸里的人。
手机亮了,是姚曼路的消息,他要出国比赛,这几天不在家。
董佳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告诉自己。
“可以。”我点点头,“我给你选秀的名额,但接下来的一切你要靠自己。”
“谢……谢谢你!谢谢姐姐!”他扑过来亲了我一大口,笑得露出尖尖的虎牙,蹦蹦跳跳的下车了。人到了校门口还回头向我挥挥手,偷偷摸摸溜进学校。
小孩儿。
我笑了一声,继而扯下了嘴角,拿起手机拨通那个已经积灰的号码,刚接起我就不客气的开口:“什么意思?”
对面传来一声笑:“不喜欢吗?一个玩物而已,把那个丢掉,换一个吧。太脏了。”
怒气从我的胸腔溢出,我无法忍受的感觉到恶心,低吼着对他说:“我不是你,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把那些人当玩具和充气娃娃使用!”
“哦,是吗?看来是不满意了,那换一个好了。”他无所谓的说着,语气甚至一直带笑,真正地像个纵容女儿的父亲,“总会找到喜欢的,到时候和爸爸说?”
“滚!”
电话猛地被我掐掉,我暴怒地把手机甩向副驾驶,因为过度的愤怒呼吸都随之加重,胸腔大幅度的疼。
我不像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像他!
我只是需要时间,只要时间久了,我一定会接受姚曼路,我一定会的。
自我催眠般重复一遍又一遍,我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捡起手机,看着姚曼路新发来的消息,摁掉了手机屏幕
夏天了。
怎么又是夏天了呢?明明上一个夏天还没过完,这个夏天却又突然到了。
空调也掩盖不住浑身的燥热,身下的床单是凉的,身上的身体却滚烫无比。男孩捧起我的脸珍重的亲吻,瘫软的身体使我无法推开他。他的衣服早已脱掉,露出结实的身体,一层漂亮的肌肉,男性的力量,不是我会喜欢的类型。
虎牙咬住了我的舌尖,像小狗一样舔舐我的嘴唇。
不是我会喜欢的类型。
我不喜欢他的虚荣与野心,不喜欢他头脑空空,不喜欢他的兴趣与爱好都在游戏与玩乐上。
他给我下药了。
他开始被欲望迷住双眼,他成为了我以往最讨厌的类型。
我尽全力抬起手想推开他,他却轻松地箍住我的手腕,抬起固定在我的头上,撩起我的衣服。
我浑身颤抖起来。
“董……佳”我的声音细小,微不可闻,“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他径直吻了下来,堵住我的话语。
他像拆最心爱的礼物一般拆开我,黏糊的吻从胸前开始蔓延。
这时候我竟然还在想,父亲既然敢把他送到我的面前,就说明他是真的干净。估计连他小时候买过多少次辣条他都能调查的清清楚楚,所以才满意他的干净,满意他勃勃的野心。
覃富轩最喜欢有野心的人。
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过情爱,而他来势汹汹却早有蓄谋。他搂着我坐在浴缸里,爱怜地亲吻我的发顶,这时的我却在想,姚曼路那时候体会到了高潮吗?他会觉得屈辱吗,还是享受?
我这样想是不对的,可我就是无法克制一遍遍自虐般重复那些画面。
我们在浴室里相拥,我是清醒的,他也是,可我宁愿我没有清醒。
我想我有些喜欢董佳了。
喜欢他的身体。
干净的身体。
欲望一旦打开阀门就无法阻止。我开始遗忘姚曼路,频繁的和董佳约会。但我每次看着董佳的脸庞时总会想起姚曼路,想起那张光碟,让我既犯恶心又自厌,和愧疚。
董佳很棒。旺盛的精力,饱含爱意的眼神,不过分粘人却听话,全如他所说的那样。我幡然醒悟我的父亲远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我回想起他那声叹息:“你果然最像我。”
我看着枕边我完全不爱却沉迷身体的男人,头一回陷入沉默。
我看不起姚曼路,看不起董佳,可我又在做什么?
这日回到家,客厅亮着,浅金色头发的小猫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我看了他一眼,满腔疲惫,没有做声往房间走去。
“你不能这样对我。”他说。
我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你不能够这样对我!”
带着哭腔的话语传来,我觉得哽塞,一字一句都艰涩的难以吐出:
“就这样吧。我们结束了,姚曼路。”
我救了一只猫,然后我把猫抛弃了。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他有些神经质的低声念叨,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头看向他,却被红色糊了眼眶。
他直直地看着我,水果刀划向手腕,割出一道道深痕,几乎能看到肌理,静脉血如瀑布般涌出,我尖叫一声:“姚曼路
“你不能这样抛弃我。”
“你是钢琴家,姚曼路!你不要命了!”
我连忙呼叫救护车,丢掉他手里的刀用毛巾缠住他的手腕,眼里溢出泪水。
“你为我哭了。”
他漂亮的脸蛋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
“你疯了。”
我咬着牙说。
他却笑了:“对。你娶我吧。”
“你威胁我?”
我浑身无力,把他送进急救室,两手鲜血地坐在走廊,茫然极了。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剩一个我。他没了我,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董佳不一样。他凑够了钱,母亲的病情日渐好转。他什么都有。
我是不是做错了?
姚曼路被推出急救室后转入了病房,医生告诉我,割的太深,左手以后不能使力,也许重一点的水杯都拿不起来。
我沉默地看着他苍白纤细,被白布紧紧裹住的手腕。
他唯一的坚持与爱好结束了。
他要离开钢琴了。
而这一切都怪我。
我做了决定,给董佳发了条消息,删掉了好友后静静地看着姚曼路苍白的睡眼。
直到覃富轩给我打电话:
“看热搜。”
我打开一看——
董佳跳河。
手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你不能这样。那我也去死好了。
手机无力的跌落到地面,屏幕碎开,就像我的眼神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那我应该怎样?
我的父亲爱那些男人的身体,但他依然对妈妈很好,和她相敬如宾;我爱董佳的身体和姚曼路的灵魂。
“你果然最像我。”
是。
我像父亲。
我的爱分成两半,一半在姚曼路身上,一半在董佳那里。两份合二为一才能凑出我完整的爱,但这样的爱真的能成为“爱”吗?
总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无法去爱姚曼路的身体,无法去爱董佳的灵魂,我打心底看不起且鄙视着他们的一半,却又被那另一半深深吸引。
也许我只是不爱。但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和体会爱。
我的人生已经快过完一半,差点背负了两条人命。父亲在电话里说:“行啊,能让两个男人心甘情愿为你去死。”他根本没把他们当成完整的人来看。
只有这一点我不会像他。我知道无论是姚曼路还是董佳,都是完整的,不完美的人。
只是我不接受这份不完美。
错的一直都是我。
今天我要结婚了。
父亲笑着看着我,来宾都夸我优秀,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是啊,”我说,“就像他一样。”
就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