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侯与英廷、英泽平定夔州之乱返回襄阳,已是十五日后了。
父子三人都归心似箭,不分昼夜的赶路,将归期生生往前拨了两日,踏着夜色进到霍府中。此时已近亥时,院子里满是月色,皎白如银,夏夜微凉的空气一下吹散了军旅的疲劳,霍赟解下身上披风交给仆从,神色柔和许多,命人向主院霍夫人处通传一声,快步向兰苑去。英廷与英泽望着父亲背影踌躇,却忽然被管家不知为什么原因叫住,往反方向走了。
这边为霍侯引路的仆从一副犹豫惶恐的模样,到了兰苑边上不敢再走,结结巴巴喊着“侯爷”,之后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霍侯不明所以:“苏姨娘已歇下了么?”
仆从不答,只垂首干涩道请侯爷去夫人处。”
霍赟蹙眉,折身大步向主院,一进门便见元娘端坐于屋内正位,衣着都是白天的样子。她一贯早睡,这个时候还穿戴齐整倒是少见,霍侯便问:“还未休息?”
元娘答:“睡不着。”
微弱烛光之下她的模样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很多,霍赟走到近前,发现不过一月光景,发妻的鬓角竟已生出银丝。他连忙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元娘抬头看着自己的夫君,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足勇气,方才轻轻开口:“我将苏酥送走了。”
霍赟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将苏酥送走了。”丈夫此刻的神色令元娘再不敢与他对视,垂头哽咽走的水路,朝哥追过去她那艘船遭遇水匪,整艘船的人都没剩下,我派的护卫也死了最后几个字是生生从喉中挤出来的:“朝哥没找到她。”
霍赟骤然变色,像被人重重从后面照着头顶抡了一棍子,短暂的眩晕后就是剧烈的疼痛,如针刺、如刀劈,痛得这个戎马半生的男人身体无可抑制的一震,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往下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德坤。”夫妻二人长久的相对无言,霍夫人抬起头时已满脸是泪:“抱歉。”
霍侯垂首站在原地,许久才嘶声开口:“她在哪里?”
“不知道找不到了。”霍夫人也没想到自己竟害了苏酥,悔恨不已:“我只是想送她回杭州
霍侯心中痛极,猛然怒喝一声,震得满厅都是回响:“为何!”
他是怎样也想不到自己的发妻会这样做。她不是也很喜欢苏酥的么?她对苏酥如姐妹一般,之前那样照顾她何至于此?
“她才生下菲菲不过两月!”霍赟的双目都已赤红,怒极哀极痛极。他们夫妻二人相伴多年,霍赟敬重一路扶持走过来的妻子,从未与她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刻,一字一句问:“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将心比心,怎能如此对她?”
这句话引爆了霍夫人的情绪。她拍案而起,分毫不让的咆哮出声:“正是因为我也是母亲!——我不能看她把我的三个儿子都毁了!”
这一句石破天惊,生生将这一家和美的表象撕开,将那些被勉强掩饰、无声默许乃至刻意忽略的不堪从肉里翻出来、挖出来,鲜血淋漓。
霍侯伟岸的身型一滞,面对眼前歇斯底里的元娘,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上被瓢泼浇了个彻底,陷入沉默。
“你知道,对不对?”元娘看他表情惨笑道:“你是个心细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霍赟嘴唇紧抿到颤抖,一言不发。
沉默有时就是回答。
“你什么都没有做,德坤,你知道了,但你什么也没有做。”元娘在哭也在笑:“你害怕了,对么?”
她说的对。
知子者莫若父,儿子们对苏酥的情与欲,霍赟同为男人,如何看不见。
可一边是三个成长得令自己为之骄傲的儿子,一边是真心喜爱的女人,霍赟夹在中间,平衡微妙又脆弱,他一动也不敢动。在这件事上,运筹帷幄的节度使是个无助的男人、一个无能的父亲,哪边都舍不下。
“他们三个现在何处?”他问。
“朝哥这些天回来就一直跪在祠堂,廷哥他们两个,我也叫去了。”霍夫人答。
霍侯转身疾步向祠堂去。霍家的祠堂坐西朝东,平时来的人不多,但里头灯火长明,供奉着祖宗数代人,牌位森森林立,仿佛无数双长辈留在世间注视子孙的眼睛。门拉开,英廷、英泽与英朝三人直挺挺跪着,闻声回过头来,见到父母亲,都无言以对。
霍侯面沉如墨,上前抬手——一人一记掌掴毫不留情。他是何等力气,半分没控制,一掌下去三个儿子嘴角都渗出了血,却无人呼痛,唯有霍夫人看着这一幕落泪。兄弟三人都将苏酥罹难归咎自己头上,心如刀绞,哪怕此刻被父亲打死也无有二话:若非自己私欲作祟,藐视伦常,苏酥不至于被母亲送走,更不至于遇上水匪下落不明。事到如今对不起苏酥,对不起菲菲,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可一切已覆水难收。
“父亲霍英朝艰涩咽下口中血水,先开口:“儿子对不住。”
英廷说不出话,垂头重重将前额磕在地砖,沉重的闷响。英泽也跟着叩首:“儿子该死!请父亲责罚!”
霍侯的手都在抖,他的情绪太复杂,失望痛恨愤怒焦急等等混在一处,混成一片寒冷,盯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好像在看陌生人。
“你们他眉头拧得死紧,每一个字出口都是痛的:“太让我失望了。”
曾经一家人牢不可破的关系破裂开,父子兄弟围绕着争抢着同一个女人,多丑陋。
霍赟哽了许久,又颓然道归根结底,是我的错。”
他不该强占苏酥,不该将她带回家,不该那样无可自拔的一日日深陷,不该在她第一次欲言又止时回避,不应该在后来一点一点蛛丝马迹面前反复说服自己“是我想多”,以至于陷入两难,怕将父子关系弄得面目全非,又怕碰碎了敏感细腻的爱人,只能装作看不见、一忍再忍。
他原想的是,等夔州事了,与元娘一起好好将儿子们的亲事定下来,让他们去建立自己的家庭。他们会在婚姻中晓得责任,会有所顾忌,不再惦念苏酥,那些欲望和妄念会被岁月一点点掩盖,最后再看不见痕迹。
原来是他太自以为是。
霍夫人的哭泣声中,他掀袍在祖宗牌位前下跪,抽开腰带,一端在手中挽了两圈,随后猛的向后一扬——“啪”的一声重响,抽在自己的脊背上。
祠堂都似乎因这一声震颤嗡鸣,霍英廷顶着渗了半张脸的血去拦:“父亲!”
“晚辈霍赟,德行不修,教子无方,愧对于列祖列宗。”霍赟说着,鞭笞不停,那腰带上镶了金石,甩动间都是呼啸声,不过四五下后背就皮开肉绽,渗出血迹。
“父亲父亲!”英泽扑上来死死抱住霍赟,声音里带了哭腔:“别打了!要打打我吧!——父亲!”
霍赟行动被制,挣了几下终于停下动作,他看着满桌的灵牌,目光都枯槁了、干涸了,宽肩厚背一点一点佝偻,好像在顷刻间老去去找什么?”
“去找她沿着河道一寸一寸的找,把她找回来。”霍赟紧咬着牙,拂开英泽:“无论她在哪,无论她在谁手上,一定要带她回家。”
“儿子这就去办。”霍英泽踉跄稳住身子,英廷与英朝也快速站起来,看着父亲冷硬的侧脸,还想说些什么:“父亲
“滚!”霍赟暴怒,腰带重重摔在地上,上头镶嵌的玉石爆裂破碎成无数块,迸溅了满地。
“苏酥的事儿子心中有愧,寻不回姨娘,儿子无颜回来面对父亲母亲。”英朝被碎片划破了脸颊,鲜血淌下来,好似一行红色的泪。他深深向霍侯与元娘鞠了一躬,折身而去。
英廷擦掉额上的血,简短道:“儿子去找苏酥,回来自会领罚。”说罢退出祠堂,与弟弟的身影一道融入茫茫夜色。
祠堂内只剩下霍赟与元娘。夫妻二人之间也再无言语,只对着跳跃的烛火,一个沉默,一个垂泪。
谁能想到,好好一个霍家,令多少人艳羡的侯府,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在短短两三年间一步步看似轻易又无可挽回的,碎裂了
《狐媚》侯府篇就此告一段落。
这一部分原本构想时没有打算动这么多笔墨,可不知不觉就写了很多,每个角色都很用心构思,希望大家喜欢。
也不要说我虐女主啊什么的…… 我不想写无脑甜宠文,苏酥有她的成长线,经历的越来越多,让她的内心一点一点变强大。
以后每一个大的篇章结束应一些朋友评论区建议,会开一个打赏章(下一章就是),喜欢这一篇的朋友看着点吧,我这个懒狗不一定会写东西在里面就是了。
下一章又是船新的地图、人物和故事线了,不过最近很忙,更新频率可能跟不上,随缘吧啊,如果短暂失踪也别着急,我不会跑路就是了,毕竟结局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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