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酥陡然一顿,为霍夫人沏的茶汤不慎泼洒出来一点,在桌案上漫溢流淌。
她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霍夫人,怔了好一会儿,放下茶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同一家屋檐下,苏酥早想过自己与那三人会不会一朝事发,只是如何都想不出是怎样的场景……以至于此刻到来,她猝不及防去年……五月吧。”她眼中的惶遽渐渐消退,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平静,霍夫人开门见山的问,她也就平铺直叙的答:“他将我叫到他的房内,有了第一次。”
霍夫人原以为她会躲闪会否认,却不曾料到她如此直白,甚至称得上坦荡。她回想一番,点了点头:“比我想的还要早些。”
她喝了一口茶,又问:“廷哥与泽哥呢?”
苏酥握紧了茶盏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那么难堪:“霍英廷是在……我们从承恩寺回家的那天夜里。”她仰起头:“后来没半个月,霍英泽忽然闯进我房内……那天霍英朝也要过我。”
霍夫人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动:“……菲菲是谁的?”
“我也不知道。”苏酥苦笑:“但左不过是霍家的孩子。”
霍夫人闻言也笑了:“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她注视着对面美貌绝伦的女子,有毫不掩饰的赞赏,也有无可压抑的怒意:“苏酥,你好生厉害。”
“我与德坤幼时相识,做了二十余载夫妻,直到你来——我一下子好像不认得他了,这才晓得,若是有了心爱之人,他会是什么模样。”她心中涩然,连嘴里都是苦的:“他待你多好啊……好得我都羡慕,你怎能如此待他?”
苏酥无言。
“我身为正妻,夫君喜欢的我都能容,我都作自己姐妹对待——”她的情绪骤然激烈,声音尖锐:“可你为何要勾引我的儿子!”
“勾引”。
这二字如一记重锤击于苏酥的脊梁,打得她浑身一颤,胸肺间翻涌的痛楚。
她从前也被人说“狐媚”,说“以色事人”……多难听都无所谓,因为苏酥不在意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从来当耳旁风。可此刻霍夫人的的确确伤到了她。苏酥来到霍家的时间虽不算长,霍夫人对她好,那些照顾、善待不是做样子做出来的,她打心眼里感激,早已将她当作长姐,这一句砭骨般尖刻的指责却让她晓得,原来事到临头,霍夫人依然会毫不迟疑的回护自己的孩子。
霍夫人与祁家主母很大不同,可归根结底,她们是一样的。
她们都是“母亲”。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们以为瞒得很好么?”霍夫人凑近苏酥,面上露出不知是哭是笑的神情:“那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啊!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他们喜欢谁,迷恋谁,在意谁,我一个做娘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啊?”
“夫人。”面对霍夫人激烈的质问,苏酥无可辩驳,只能回以凄惶一笑:“我没办法。”
那些身不由己,那些强取豪夺她只字不提,默默认下自己的错。
她不叫她“元姐”了,一切好像回到她初来乍到那天,她被霍侯带出来,恭谨唤她“夫人”。
元娘看着苏酥的眉眼,恍然落泪。
“对不起。”尖锐的,剧烈的情绪好似一场爆炸,隆隆巨响后回归沉寂,却在坚固城池上留下一个大洞,空荡荡的漏着风。元娘的语气回归平静,向她道歉:“……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苏酥,对不起。”
苏酥摇头,有些哽咽的不知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阵晕眩。
她只觉脑袋昏沉往下坠,抬手去扶,却发现四肢也不知何时变得绵软无力,勉强支撑住自己。苏酥努力看向元娘……模糊与清晰交替的视界中,她端坐在她对面,眼泪纵横。
“我也没有办法,苏酥。”元娘见苏酥眼神涣散、身体摇摇欲坠,知道药效已经发作。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这回手也在颤抖,抖得茶水四溢:“我知你无意如此,可这个家就要乱了,再回不去了,他们兄弟三个不顾伦常犯下禁忌,又因你的事情生出龃龉,为与你相处抗拒成家,再往后呢?他们会不会忤逆、会不会妒嫉,使得父子反目,举家失和?我为人妻,为人母,不能坐视不管。”
“我送你回杭州去,那是你的家乡对不对?”她来到苏酥面前,含泪说道:“你还年轻,以你的姿容性情不愁没有男人喜爱,还会有幸福来日,可我只有这一个家,只有德坤与这三个儿子了,对不住,我只能请你离开……住宅财帛我都为你备好了,只请你千万千万,再不要回来。”
苏酥头脑混沌,死死咬住舌头用痛意维持自己的清醒,望着霍夫人的眼睛艰难说出二字:“……菲菲
“我会将菲菲视如己出,按嫡出的女儿养育,绝不会有半点苛待。”霍夫人是做母亲的人,对苏酥此刻痛楚感同身受,拉住她的手承诺:“她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苏酥的眼角刹那间划出一滴泪,沿着面颊掉下来,打在桌面上破碎开。麻痹眩晕的药效下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拉着霍夫人的手,事已至此,唯有无声的恳求。
霍夫人被苏酥握得生疼,却不曾挣开,直到她委顿下去,手要滑落了,才如梦初醒。
苏酥睡着了,眉心仍蹙着,眼睫还沾着泪珠,霍夫人看了她好久。
她是真有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
霍夫人想起上一次在承恩寺,那一次可真险啊,但所谓危难时见人心,若非当时苏酥拉她一把,她或许就已经血溅卧佛之前了,之后一路她也不曾丢下过受伤的自己与不能行动的陈姨娘,从那时起,霍夫人就坚信苏酥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值得被善待,值得被疼爱。
可她没别的办法。
她只能舍弃她。
霍夫人擦干脸上的泪,再替苏酥整理好鬓发,叫了一直在门外守候的婢女,一开口嗓子嘶哑得几乎难以发出声音:“……按之前说的来吧。”
婢女垂首,在护卫的协助下将苏酥抱起来,带去早已备好的马车。霍夫人一路跟着,默默注视这一切进行,目光是冷的:“待到了江边,转行水路,务必小心护送她到达。你二人的契纸我已交付于她,从此她就是你们的主家,必须用心侍奉,不可生出贰心——你父母姊妹都依托侯府,旁的话我不多说,你心里清楚?”
婢女下跪:“婢子谨记……一家老小承蒙夫人照顾,婢子与弟弟拜别夫人。”
霍夫人点头:“去吧。”
婢女起身,登上了马车。护卫扬鞭驱动车子前行,霍夫人站在寺门边看着那辆马车一点点离去,自己也一点点被抽离全身力气,向后一个踉跄,幸而身边姑姑搀扶一下,才勉强站稳。
“长命锁好了么?”她问,目光却没有焦距,依旧散在远方方才开过光,静慧大师已送来了。”姑姑也不敢说太多:“夫人,回么?”
“嗯。回吧。”霍夫人转过身,登上来时与苏酥共乘的马车,踏上返程。她一个人坐在车厢,起初又不禁无声落泪,后来情绪渐渐平复,等到了侯府门前,还是那个端庄慈和的侯夫人。
英朝早已在门前候着了,见马车落停便上前去搀扶霍夫人下车。“菲菲吃过奶睡着了,你们回来的晚了些,饭菜还在厨房热着,先去吃口饭吧。”说着再要去接苏酥,却迟迟未见她从帘后出来。
他微微一愣,扭头看了霍夫人一眼。
母亲一脸平静,平静如死寂。
霍英朝的胸口猛的一紧,之前那心悸再度汹涌卷土重来,直叫温润如玉的郎君当场变了脸色。他一把掀开车帘看进去——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再无第二个人存在。
英朝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响,茫然一片,惶然回过身。
“母亲他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能说出话:“苏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