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誰 在敲動
一個熟悉的冷吻讓她醒來了。
青木真弓睜開眼,看見女人黑色的長髮落在她枕邊
窗戶被深藍的網布包裹著,透進來的光將整個臥室染藍。這裏就像以前那個外立面沒有裝修完的老出租屋……或者就是。不然,爲什麽連床都變成了灰色的拼合沙發
真弓什麽也不想,就攬上女友的後腦與頸背。以前覺得順滑卻煩人的那些髮絲,此時都輕盈得如同無物,任她的手指往何處游走。今夜,伊藤頌子的安靜、勝過以往的任何時候。絲縷的幽寂抓著真弓的心,催使她不斷索吻
唇齒閒的糾纏,令呼吸都錯亂。青木無故地不願停止。
她蛇樣地貼近頌子,再纏緊、再勾上、幾乎要鎖住她的身體。頌子無聲地迎合她,回應每一個動作,似乎她才在等候著什麽。真弓的吐息顫抖起來,下腹發熱發緊;她仰起頭露出要害時,眼睫與鼻翼都為情人的觸碰微微顫動。每一處的溫差都在交纏中被輕易得知。伊藤頌子在想,她早就習慣了,又爲什麽那麽不習慣?
真弓在她的腰間用指尖輕輕勾動,如往常一樣催促她的舔吻——冰涼的觸感真正落下來時,她卻舒服得寒毛倒立
「怎麽淋濕了?」頌子問她
青木真弓還失神地纏著她,只覺得臉側與下巴涼得發癢。她想説我沒有。但是等自己手背去擦時,才發現自己面上都是水。不論頌子怎麽幫她拭去,那些鹽水還是跟得了眼病一樣沒完沒了地流下來。真弓的視野越來越模糊,咸澀的味道佔據了她的知覺。無法看清也許是種幸運
她説:「感覺、渴得要死
頌子說:「對不起啊,威士忌沒有買回來
真弓沒有答話,只是喘了口氣。暗藍的濕意沒有給她們留下任何逃路。她看著頌子的手、沒入她身體内的那隻手,透明的滑液流過骨節。她自己的淚水滴在雙腿上、床墊上。血滴也落在兩人之間;她擡頭一看,鮮紅的液體是從那人的額側流下。
真弓輕聲低喃:「真的好沒用、這樣也能死掉
頌子似抱歉地吻在真弓的肩頭,又順著親到她的手腕。
兩人的身軀曡在一起,一刻不停地撫摸對方——只是由此而來的快感,都令人毛骨悚然。一方越是無聲,另一方越是高鳴不穩……無情的熱度只綻放一刻,就被冷的浪潮吞噬乾净。青木真弓在淚水中尖哼到失音、連和她分離過的記憶都快失去。緊接著,一口狠命的倒抽氣,把人魂都抽了回來。她在寂靜的別墅中喘息,眼前空蕩無人
現在她真的醒了
可是親吻還在繼續。誰在繼續?細緻麻人的伺候,還流連在她的胸前。
無形的重量將她定在床上,真弓連起身也做不到。她沒有防備地面對著「她」,好像這只不過是有醫學解釋的鬼壓床
當她順著看不見的人的動作,側起身子時,才感覺到枕頭好像真的濕了。
溫度或是觸感……那一切都疏忽飄遠。青木真弓此刻唯一能確認的真實,只有雨在敲打著窗
「頌子
她試著出聲呼喚,一説話才發現聲音堵塞得無法形容
不知是不是真的聼到了,對方停了下來,然後在她的後背上寫了一個「是
真弓沉默了一刻。她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心臟一陣狂跳,比剛才更甚。
她準備説,我要怎麽相信你是
但對方沒等她説話,就毫無猶豫地寫字。
她感受著指尖游走在身上的筆劃,一個音一個音地唸出來。令人難耐的觸感挑動著神經
「約、我、見、面、的、人、是、中
「中什麽?中森?中村
訊息斷在此處。重量和被觸碰的感覺也一并消散,如同從未有過
真弓爬起來,跌撞著走到浴室,雙手攀住了洗手盆。胃部翻湧疼痛之餘,什麽也吐不出來。這時她才覺得眼睛乾澀得發疼,只能胡亂用水洗臉。真的是瘋了
又過了一小時,客廳的百葉窗都透進了清晨的陽光。
青木真弓徹底清醒了。清醒到她回神的第一件事是給佐田野打電話,讓她叫醫生
秘書語速很快:「您受傷了?我該找外科的
「不是!我、」真弓按了按額頭,說:「我沒傷口。
找個……能驗葉子的人。然後再約個精神科的人吧。越快越好。找到人直接送到我家
秘書沒有多問,她説「是」之後,就開始她的工作
挂了電話,真弓甚至想補充説,再把守靈那晚的和尚也找來好了
其實她已經相信了。感情上,心理上,甚至連理智上都已經相信了那就是伊藤頌子。
如果説之前看到的完全只是她自己的夢境,那就憑醒來後感受到的觸碰、和她留下的字也足以説明,這就是想好了如何給她留綫索的頌子
但、如果、不是呢
她沒有檢驗的辦法。這個假設會讓事情變得太可怕,她不敢忽視這個可能
真弓無法再入睡。她習慣在牆面上貼起所有已知的線索。
倒不是因為想模仿那些刑警的白板,只是她是個想事情時非常依賴視覺的人,不看著圖表就不行。就是記憶力也和一般人無異,對她來說,唯一可靠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回想
過去幾天,伊藤會的人和警察一起把監控錄像翻了個遍,也沒有再看見殺手的蹤跡
伊藤頌子過去業務上接觸的人,就連只是欠她債被收拾過的那種小角色,只要是青木知道的也都查過了。
作惡久了,被突然冒出來的誰報復,一點也不奇怪
剩下的就只有幫會内和幫會外勢力沒查
幫會内的調查是頗受阻礙的,尤其在事情關乎繼任人的死時
伊藤會結構鬆散,更像幾個組之間的結盟,只有會長和他的左右手能命令所有人。
A都的中心區地方很大,幾十年來多個組互相競爭。他們大都發家於飛車黨和街頭暴力團。後來的劇情很簡單,有個姓伊藤的統合了他們,結為同一幫會,一致對外,也因此限制了每個組的規模
雖然各組都有自己分到的街區和業務範圍,但具體分工如何,全看上一代組長搶來了什麽。
各人的職權都混亂不堪,只有十分粗略的框架
比如中森美智,她是個面相白瘦的女魔頭——每天都在A都的紅燈區坐收賭場的肥油。其他組的人想玩牌,還得去找她。除了賭博場,高利貸也是她放的最多。沒人不怕這個頭髮很多的阿姨。就是真弓和頌子對她也有忌憚的時候
伊藤組則是會內的幽靈。暗殺、懲戒、火力襲擊,自從伊藤頌子接管,血腥的事他們無所不包
青木真弓看起來像是只有秘書的光桿司令。其實她為了處理會內的財務,設立了白道的合法公司,把組員也派去了一些。文件上看,青木組才是雇員最多的。平時事務所內只留著打手、保鑣和翻譯,以及苦勞的貼身秘書佐田野小姐
各組表面上是互相平行,其實看各人掌管範圍多少,他們之間仍有高低之分
不論多少人有異議,伊藤頌子在過去的半年裏的確一直是公認的繼任者。
她不是先代頭目的親生女兒。先代另有他的一個完整家庭,安置在北海道,遠離此處的紛爭。人們都猜測他收頌子作養女就是爲了培養繼任者。
南部對此一直有怨言——明明説好了用秘密投票來選頭目,先代這樣做不是耍弟兄玩嗎
因爲這些事端,頭目走後的半年來,幫會裏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混亂。
總有人說幫會不是他們家的,頭目走了,應該重新選過。而伊藤頌子本人對幫會的權力也興趣一般,她只喜歡個人的戰鬥,爭得很不積極。
真弓還説過:「說真的,你不要我要了
頌子一走,他們當然也馬上開了個匿名投票的圓桌會議。青木也不得不去。結果投出來是南部和青木平票。
南部指控她用錢收買了人,真弓不以爲然:「我們組貢給幫會的錢一直是最多,還需要收買什麽?大家不是本來就全都有份嗎?」
西村組的人嘟囔了一句「真不像樣,不如就選青木
這場投票沒有拉扯出定論。
大家忙著應付警方,結果不了了之。有時,人們做事的混亂低效,遠比他們想像得更嚴重。你以爲有的事早該定了,但只因為拖著對一部分人也有好處,結果就能一直僵持不下。對不願接受現有結果的人而言,「拖」可能的確算一種策略。
真弓主辦了喪事,也是爲了讓人看:到底是誰在管事
中森組長打來電話時,青木真弓剛讓醫生取了尿樣去做化驗。
此時,真弓的狀態已不只是清醒,而是過度冷靜到有了餘裕可以嘲弄自己了
沒等中森開口,真宮就先説:「怎麽辦呐,美智姐。」她在電話裡用上私下的叫法
「什麽怎麽辦、我才要問你怎麽辦
「美智姐在幹嘛呀?爲什麽電話裏那麽的吵
「還能做什麽?在做頭髮啊
「美智姐——這就去美容了?原來給伊藤老大守寡的只有我,真傷心。我昨天可是見到鬼
「半年前也沒見到你在守啊?早就説會見鬼的了、你非不信。
哎喲喲、都給你帶歪了,別説這個了——那個南部啊!他說馬上要開一個會,計劃去對峙西區的渡邊會呐。你沒問題嗎
「欸?……現在?渡邊會?因爲懷疑是他們做的
「不然還能因爲什麽呢
「美智姐要去嗎
中森反問:「你要去嗎
真弓抽了口菸,思索道:「只有組長們參加對嗎
中森說:「他主持會議,當然帶上自己的人了
「那我就不去了吧。讓佐田野過去看看
中森說:「那我也不去了,我還想染髮
「這樣可以嗎?高山組長還在獄中,原伊藤組又被原地解散了——原組員都被大家分別撈走。那他們才幾個人?」
真弓算了算,說:「只剩一半了。叫他別開了吧
「要是聽見你這麼說,他更是非開不可。」中森咯咯笑起來:「你恢復精神是好,也不要再裝傻逗樂了,不然隨便一動頭髮就要做壞了
「好啦、您這次要染金嗎?征服義大利美男
「我要染大紅色吔。亮相紐約!」
老太太說歸說,其實是在染黑罷了
掛了電話,真弓的面色也沈了下來。
如果昨晚的鬼的確是頌子,那麼「中」會是中森嗎
伊藤頌子當晚有約見的人,那她是還在路上,還是已經見完了?
頌子並不知道是誰做的,所以才會寫已知的約見的人。否則,她會直接寫「是某某」,真弓就會明白那是凶手
約見的人是中森美智的話,真弓看不出來中森有什麼理由要把這事瞞著。
幫會內,或她們認識的人中,還有誰是「中」字開頭?至少高層中沒有。
這是姓氏還是名字?還是外號
真弓這樣推斷,是因為她清楚,頌子不會在那種情況下說多餘的話
她向來是最會排優先級的,一定會盡可能把話縮短
她會個頭。怎麼不早開始寫?
真弓恨恨地想:跟我做了那麼久,就沒想過自己到底能出現多長時間?
夢裡不是能說話嗎,所以那不是托夢?就只是我被她的鬼魂親到發春?
搞得像推理片裡不說完遺言就走了的經典受害人。明知道我最討厭看這種橋段
即使那鬼魂的確是她,頌子還會再度出現嗎?
也許那只是意外。沒有什麼觸發條件,僅此一次,只是神明忽然發了慈悲或玩心。
對那個人而言,已經失去身體意味著無法戰鬥,或許她早就不在乎這些
到此為止,推不下去了。真弓對自己說。
她又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秘書一接通,就說:「組長,結果出來了。您完全沒有攝取過什麼粉和葉。」
連會面的精神科醫生也説她很正常
「好,我知道了。」
至少她不是被人下藥出了幻覺。
「佐田野,你知道南部下午要開會吧?你現在能知道他事務所裏還留了誰嗎
秘書說:「我方才看見他們進入會所了。除了光頭的山田,和莫西干頭的橫濱兩個人以外,其他人都跟著他過來
真弓想了想:「不走運啊。那兩個人好像不好收買。本來我還想趁他在這大開會議的時候,去搜他的辦公室
沒錯。有時,所謂的陰謀就是如此簡單——不是直接偷,就是直接搶。
現實瞬息萬變,容不得人搞什麽環環相扣的大計劃
「算了,現在就算進得去他事務所,也沒什麽目標
真弓放棄得也快,她轉向另一目標:「伊藤的辦公室我還沒進去過。她那組的人個個跟看門狗一樣,現在被解散了還不情不愿的。南部也不想我去查,可能是想自己搶先吧。但他們好像前幾天什麽也沒翻出來
佐田野,你把浪岡,還有我們組裏的打手也叫過來
沒過多久,真弓從窗口看到樓下停了一輛灰白色的麵包車。
能看出來是浪岡勝在駕駛座,她到廚房拉開櫃子,摸了一把手槍放在身上,就出了門
她一上車,就問:「伊藤走後,南部沒少騷擾你們吧?他老想給人看到他的活躍
浪岡回答她:「他來過事務所兩次
真弓想了一下,説:「他婆婆媽媽的,查東西也細,這都什麽也沒發現,搞的跟跑來給你們下馬威沒什麽區別
浪岡直接說:「組長還有其他藏身點。那些地方也放了東西。我可以現在帶您過去
「哦?……哦、好
真弓沒想到他那麽快就給了信息。她剛剛還在想著怎麽試探
經過葬禮的那一次,他似乎打算要完全仰賴自己了。
青木真弓從這種局面裏品出一分好笑——看來要在這裏有進展,還得仰仗伊藤會長大人的榮光才行呐
時機正好。現在南部忙著開會懷疑渡邊會,沒時間盯著青木怎麽行動
真弓不是沒想過可能是別的會來偷襲,爲了打擊他們就直接伸手到繼任人。但是涉及另一幫會的事總要謹慎。不然,一不小心就成了街坊們最愛投訴的火拼大戰。萬一最後發現是場誤會,還得提著頭去謝罪。事情閙大了,條子也會來拉人入獄
這在過去是黑道的家常便飯,但在真弓眼裏是浪費人力的白癡行爲
路上她又想起來,問浪岡:「你知道名字裏以『中』開頭的人嗎?和她有過聯係的
浪岡沉默了一會,似在思考。
他說:「我只是刀,很少過問這些。組内的木村更清楚。我可以叫她過來
真弓點頭:「是。我們都知道你。聽説你以前徒手對一個拿槍的,你反應快到能用手指卡住擊錘,再把槍口扭向對方。跟武打明星一樣,是這樣嗎?頌子說過你很好用
浪岡把車開得很穩。
他沉聲說:「對方是個菜鳥。我賭命罷了。我不如會長
真弓笑了。和伊藤頌子比反應力,那很難有人比得過她
車窗外街頭的一根根電綫杆接連從視野内飛過,烏鴉在垃圾回收站跳動。
現在去的方向大概是伊藤頌子過去的住處,真弓還不知道她繼續在這條街區安了據點
她靠在車座裏,體味浪岡的措辭,想道:在這個人眼中,頌子也從未離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