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
我有很多没做过的事情,蹦极,跳伞,潜水去看看珊瑚,顺便用手打乱鱼群的游动。
调出满意的颜色,画出记忆里与想象中的美丽景致。
或者涂抹出你的笑脸,交给你,而不是压在箱底。
我曾经活在一个连“如果”都不被允许的世界里,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你是即将遇刺的公主,而我只是巴洛克的人生如戏。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逐不敢有所期待,几次想相忘于世,又总在山穷水尽处悄然相见,算来既是一种不舍。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高二的时候我没收了你一本《以箭为翅》,这段话被你用笔轻轻地画了横线。
黑色的笔墨被几滴水珠氤氲开后散漫地干涸,我决定不再把这本书还给你。
记忆里还有一个月考前夜,你走在我前面几米,嘴里念念有词:“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明月……嗯,什么有泪?……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啊不对,蓝田日暖玉生烟!”
校园里的鸽子楼传来模糊的咕咕声,我所有的情绪都被染上了浓郁的丁香味道。
很俗套地,我莫名希望那路可以变长一点,再长一点。
身后有学生喊了句:“冰哥拜拜!”我冲着他笑了下点头道别,余光看见你回了下头,然后加快了脚步。
那一丝隐秘的希望在心里开始缓慢燃烧分解,最后变成灰烬尽数颓唐散去。
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课堂上只有你能一次不落地在我故意停顿的时候及时跟着我的思路接出下一句吗?
是那次你赚了30块钱稿费,开心到花了160块请全班吃雪糕吗?
是那次被我抓到你看课外书,在被一记粉笔头砸到额头后罚站时,你挑衅地指着黑板上那道超纲的竞赛题说,如果你做出来可不可以回去接着看书吗?
是我每次讲类似于“爱因斯坦抓住牛顿,道:'我抓到你了。'牛顿看了看脚下一平方米的地砖,回道:'不,你抓到的是帕斯卡。'”这种物理冷笑话时,你都秒懂然后低着头耸肩憋笑吗?
还是后来,分文理前的小型家长会上,你在父母面前第一次正式表达了想学文,以后想当一个作家的想法时,被你父亲吼了句:“你学文以后只能去吃屎。”后,那个脆弱无力又倔强不肯屈服的表情吗?
还是再后来,在你想靠物理竞赛拼一把保送,但你父母在听说了今年省级竞赛一等奖不再参与保送的新政策后,拒绝你继续参加国家级竞赛,反而让你专心准备高考时,你那个绝望又麻木的表情吗?
我承认,看着你,我总是想起年少的自己。
我小时候贪玩,经常有拖布杆在我屁股上被折成两半;我不再出门嬉戏,独自在家迷上了小人书,后来收藏的小人书被扯成无数碎片铺满了地面;偷偷练习素描,自觉透视关系正确、光影效果还行的画,我就把它们压在床板下;名列前茅的理科与不及格的外语;藏在朋友家的写生画板被发现后,画板连同我的梦想一起被劈裂,变成了炉灶里的柴火;拒绝念师范时获得了一片被踹到青紫了两周的肋骨;被父亲用心脏病威胁后,我无奈妥协的相亲与结婚。
曾经的我屈服了,我本以为你也会屈服。因为那时候我以为,只有屈服才是对的。
后来你确诊抑郁,你的状态每况愈下。
我看着你在午饭晚饭后往嘴里塞进小山一样的药片;我看着你的笑容越来越少,甚至不再与同学交流;我看着你在课堂上总是走神,有时候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觉;我看着你逃了英语课一个人对着墙壁打羽毛球,妄想通过增加运动量自救;我听着你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中嚎啕大哭,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后,你肿着眼睛红着鼻头,装作没事人一样和我打招呼;我撞到你蹲在宿舍楼后面的树丛里小声抽泣,间或抽一口烟,看见我后惊慌失措地踩灭烟头。
还有那次,会考结束后,我和隔壁班班主任组织两个班学生与部分家长去山庄烤全羊放松,你偷偷从我们桌旁暗处的箱子里拿了两瓶啤酒,坐在湖边一边驱赶着飞虫一边喝酒望天发呆。
你像被独自被囚禁在一个玻璃瓶里,瓶子外面是喧闹与欢笑,希望与幸福。
我一直看到你放弃挥舞手臂,任凭蚊虫叮咬,最终也没敢去敲一敲玻璃瓶。
高三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你考了理综第一,数学倒数第九。你年轻的数学老师开了一句及其不负责任的玩笑:“柳墨,你怎么只有男老师教的学科成绩那么好呢?”
我看着你磕磕巴巴地表述着你从小数学就不好的意思,然后你在一群同学的玩味眼神中抓起书包躲门而逃。
不是那样的,我知道。
你的语文老师是女性,你的语文成绩是第四名;你的英语老师是风度翩翩的帅气海归,你的英语成绩是倒数第六。
你的生物老师是女性,你的生物都没有进前二十名,只是中等偏上,你理综第一完全是因为物理化学两科远超第二接近满分。
这些都证明了你磕磕巴巴没有阐述清楚的观点:你的成绩与任课老师的性别无关。
哪怕在学校这种神圣的地方,这个世界也总是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恶意,但我不想它们有哪怕一丝一厘触碰到你。
我追着你跑到校门口时才意识到,我只是你的老师而已。
作为老师我应该让你明白并接受这类我们无法左右的事情永远都会存在,而不是站在你前面挡开它们保护你。
我拦住你,和门卫讲了情况,给你妈妈打了电话让她来接你。
你休学了。
晚饭时借口说吹空调来我办公室,实际上只是来聚在一起插科打诨顺便解决晚饭的小混蛋们后面,再也没有跟着一个你了。
我看着他们嬉闹欢笑,总是想起你。
你休学的第二天,有小混蛋问我怎么不吃饭,我笑笑说不饿。
他们不知道我总是嫌麻烦不吃晚饭。
他们也不知道以前我吃的都是你带来的第二份晚饭,你自己的那份很少很少,有时候甚至只有一杯饮料。
他们更不知道你其实很讨厌社交,你只是为了让我喝酒之前吃点饭而勉强自己。
无疾而终的烟花,终究也是烟花。
那段时间我觉得,幸好只是烟花,不是什么剧烈的爆炸。
我与你之间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我从来都没和你说过什么。有时候安慰自己,觉得真正能相互理解的人之间缄默无言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下一年,我偶然听到你已经第二次自杀未遂的消息。
说实话,当时我感受到几十年没经历过的胆战心惊。胸腔与腹腔中,疼痛感无视逻辑毫无理性地横冲直撞。
太多的情绪甚至冲散了我体内的酒精。
本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不再见你,原来前提是你得活着。
我借着最后一点点酒精的怂恿,发了条微信给你:“小鬼,来我办公室自习吧。没人看着,你肯定不好好做题。”
你答应我了,再次见到你时我竟然产生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你变得更瘦了,校服在你身上空空荡荡,像挂在衣架上。
你的脸色惨白,眼圈却是黑的,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孱弱大熊猫。
你带着耳机,坐在我的对面做题。我批着卷子,偷偷用余光看着你。
你总是写几行字就停顿下来,双眼放空一会后再继续。我开始以为你是在听歌,在你第五次发呆的时候拽掉了你的耳机,但是没听见声音。
你努力地笑了一下,把耳机末端插头拽出来给我看,解释道:你只是戴着耳机,让别人以为自己不回话是没听见。
你去我办公室做题没有坚持多久,我在家给你补的电磁学的课你也没来上多久。但是从那以后会偶尔会与我发几条微信。
你发:真的实在没有力气离开家门了,哪里都去不了了。
你发: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的是吧,就像七月一定会下雨。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呢?
你发:“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 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 但开透的花朵又要及时凋零 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嗣。”
你发:为什么莎士比亚明明知道玫瑰终究会凋零,却还要求它繁盛呢?
我开始抽空看了很多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关于抑郁与自杀我应该已经算得上一个业余爱好者了。
这么说看起来肯定有点别扭,但是你能懂我的意思。
我开始被哪吒自刎前那句:“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震撼到。
精神分析学派认为每个人都有杀人本能,当事情发展得不尽如意,人就会产生除掉障碍的意愿。如果没有道德约束,比如世界变成:杀人不是错的,弑亲也不是错的,那我想哪吒应该不会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吧。
我只是业余爱好者,虽然明白弗洛伊德的一些理论在现代心理学看来差不多都是笑话一般的存在,但是关于杀人本能的解释,却让我更好地理解了自杀,了解了你。
哪吒恨吗?肯定是恨的吧,不然怎么会有塔在父在?
那,你有意自杀,也是因为恨这个世界吗?
恨,又没有办法改变。
无法改变世界又不想同流合污,于是决定杀掉不一样的自己。
杀掉自己正好还能小小地报复一下这个世界,发泄自己的恨意,也永远不用委屈自己了。
年少的我拉长了自制弹弓的皮筋,射飞了一粒石子。
你在网吧的嘈杂中,对着屏幕里刚刚露头的敌人开了一枪
子弹推着石子同时击中卡在而立于不惑中的我的眉心,于是我的世界轰然倒塌重组。
我知道爱情没有办法拯救抑郁患者,我更知道我与你之间绝对不是爱情。
那应该是你又一次情绪崩溃时,你发微信说这段时间谢谢我。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真的像你说的一样,七月终究有一天会下雨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有时候我甚至也觉得,死亡对于你来说可能真的会是一种解脱。
我翻身下床去冰箱里又拿了一听啤酒,一口气喝干。
犹豫再三,打了两个嗝,回了你一句:“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会觉得寂寞。”
你没有回我,十分钟后本就已经醉意朦胧的我晕沉睡去。
第二天我的手机在客厅响起闹钟,我走出卧室,李燕红坐在沙发上,拿着我的手机发呆。
我与她结婚时,以为自己可以按照父母的期待服膺
人类社会意志,按部就班地演完他们希望我过的人生:稳定的工作,相亲结婚,生子育儿,生老病死。
曾经的我以为生而为人,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看了那么多心理学的书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反抗。
在李燕红把我的手机摔在我脚边,质问我是不是因为你才不肯与她要孩子时,我矛盾地觉得愧疚与解脱。
愧疚是对她与我父母,解脱是为我自己。
小鬼,我意识到原来人可以自私地为了自己而活的最根本原因,是你。
李燕红猜对了我不想要孩子,不过这件事的原因并不是你,是因为我打心底里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
父母对子女的专制,社会里的卑躬屈膝与揣奸把滑,说到底都是阶级,或者为了阶级。
我并没有觉得整个世界都乌漆麻黑,只是觉得黑的部分太多了。
我坚持离婚,净身出户,辞掉了乌城一中的工作,换了城市,远离了父母与曾经的一切,独自生活。
那段时间我没有再主动联系你,你也默契地没有主动联系我。
大半年后你更新了朋友圈,是一群大学校园里的流浪猫,我才知道你复读了并且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与工程。
我嘴角抑制不住地一直上扬了好多天,像培育在温室里,永不落败的扶桑花。
我不需要你一直在我身边笑着,你只要活生生的就可以了。如果在这个广袤但又处处暗藏祸心的世界里,你能找得到理由笑出来就更好了。
唯一一次见到你是那次春节时同学聚会,你依然面色苍白,黑眼圈很重,长款的羽绒服好像要随时把你压垮。
一大群人围着巨大的圆桌聊天夹菜嬉笑打闹互相劝酒,而你在我对面安静抽烟。察觉到我的目光后,你像当时在我办公室做题时一样,努力地笑了一下,然后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几分钟后你灭了烟,与旁边的女生说了什么就离开了。
我再一次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你念大学后,每年教师节我都会收到你的花束,每年我的生日前夜都会收到你的一句:“提前祝生日快乐咯!”
有次你微信问我有没有厉害的老师可以帮你补一补素描,你的人体速写要挂科了。我把在你念书的城市里教书的朋友推给了你。
在你道谢后,我与你又长久地没了联系。
嗯,这样就够了。
我不需要你在我身边笑靥如花,更不需要你亲手点燃我体内的某种火焰。
我甚至不需要你记得我的生日,也不需要教师节的花。
你只要每年都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了。
而你的花束精准地像这个世界的某种物理规律——像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像无云的晚间夜朗星稀;像山林从不向四季许诺,但花草荣枯从来不离不弃;像海洋从不向沙滩许诺,但朵朵浪花绵绵,永远向岸边挪移未曾停息。
第一年的卡片上写着:“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叮当响。”
我禁不住好奇,百度后心悸不已。
原话出自于一位名叫扶他柠檬茶的写手:“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叮当响。”
但我只是在微信上向你简单道谢。
原因和我不能挡在你前面保护你一样——我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你的老师而已。
从此以后每一年的花束卡片上都只有普通的祝福语。
我以为你是找到了你的幸福,我由衷地为你感到开心。
我没有身份期望你再次写第一年的卡片给我,我也不能期望你再次写第一年的卡片给我。
因为那时的我以为,你的幸福不会是我,不该是我,也不可能是我。
我喜欢夜晚,不光是因为可以随心所欲地喝啤酒,更是因为她巨大,沉默,能温婉地包容一切不应该存在的情感与梦境。
夜晚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安心,因为知道比遥远星空更遥远的地方存在着个小小的知音为我弹奏,所以不用在意是否有名为孤独的野兽盘踞在胸口,嘲笑我杯中的酒与脑中记忆散发的芳柔。
你顺利毕业进入了某个服装企业上班后,偶尔与我微信交流木雕与石雕,我惊喜万分又百般克制。
看见你朋友圈发的硫酸纸描摹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后,我刻了一个小木鱼,但是没敢,也没机会送你。
那时候我觉得剩下的小半辈子就都会这样了吧,清醒时工作,醉酒时偶尔梦到你。
直到离婚十年后的教师节,你出现在我家门口。
你的气色比同学聚会那次好了些,但是和高一高二时阳光开朗、时常笑出酒窝的你还是差了太远。
你的小脑袋瓜一如既往地好用,发现了我养的猫叫小鬼。
像得知你自杀未遂那次一样,太多太多的情绪冲得我舌头打结,简单明了的意思就是堵在嗓子里不肯出来见你。
还好是你,哪怕我只是用语气助词把关键词串在一起你也能知道我想表达什么。
十指相扣,香软入怀。
但是我突然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这个世界如此烂臭,如果你真的要与我一起,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尖酸恶毒攻击你时,我要如何与之相抗呢?
我太弱了,我根本无法保护你。
作为你的老师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是在让你了解世界的残酷,但是如果是其他身份,我实在没办法继续欺骗自己。
你的回答完全跑题,与后悔与否毫无关联。
你说梦到我为你而死了。
好像个小屁孩才会说出的话啊,但是我那个瞬间突然意识到,你哪怕在年龄还只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屁孩了。
我不应该再把你当做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屁孩,因为你与一个吞噬了无数人生命的魔鬼对抗了十多年还没认输,你远远比只会屈服逃避的我强大得多。
曾经我觉得,就算把关于你的秘密带进了坟墓,我也不会感受到丝毫悔意。
你这次送来的花束上,卡片内容与你送我的第一束花的卡片内容差不多,只不过这次是你亲手写的。
并且多了四个字。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叮当响。”
如果是你第一次送我花的时候做了这些事,我肯定还是会以你只是个小屁孩的理由拒绝你。
可是你偏偏没给我这个拒绝你的理由。
就像我印象中的你一样,你做所有的选择之前,都会深思熟虑,思维缜密。
在你说明那年在我办公室自习的时候就猜到了之后,我的克制终于溃不成军。
小鬼,你等了我十年吗?
这十年你本来有机会谈正常的恋爱,结婚,如果想走捷径甚至可以利用自己的青春貌美跨越阶级,但是你选择等我十年吗?
在这个肮脏世界的规定下,你决定用世俗眼中女性最灼灼耀丽的十年,换一个与我同行的机会吗?
氚的半衰期只有十二年,安史之乱不过八年,你我拥有的时间不过百年,但你仅仅为了一个机会就豪赌十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