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阳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蒋哥说了算。”
“明白了吗?”
破落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水汽霉味,头顶的白炽灯映在脸上,灼得发烫。屋里的东西七零八落,俨然一副被洗劫过的模样。
漫长的寂静无声。
只听得到微微发颤的呼吸,还有强压在喉间的哽咽。
“逃?你们逃得过蒋哥的手掌心吗?”光头没了耐性,一脚踹翻旁边的凳子威胁,“这钱你他妈到底还不还!”瞬间,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尖叫着抱头瑟缩。
“行了,老四。”纪夏从沙发上离开,老旧的弹簧沙发垫吱呀作响。
她拉过光头:“你吓唬一个小姑娘干嘛?”
女孩睁开泪水迷蒙的双眼,从指缝里偷偷窥探。说话的人也是个年轻女孩,留着清爽的齐肩短发,精致的眉眼如工笔画般细腻描摹。
她一开口,凶神恶煞的光头就像被掐断了的火苗儿,偃旗息鼓。
“改天再来吧。”纪夏拍了拍光头的肩膀,又看向坐在地上的女孩,“和你爸爸说,是男人,就不要拿自己的孩子当挡箭牌。”
说完,纪夏扯着光头走了,留下一室狼藉。
出了门,外面阳光灿烂。
正是初夏时节,南方的日头已经不讲客气了,攒着劲要给万物镀金边儿似的,照在人身上也有火辣辣的滋味。
光头从包里掏出一把太阳伞。
粉粉的,缀蕾丝的。
他嫌弃地撇嘴,无奈遮在纪夏头上:“立夏,有你这尊菩萨在边上,哥搞不好还要做慈善倒贴钱。”
“你嫌我碍事啊?”
“怎么会呢。”
纪夏理直气壮:“就是怕你冲动,蒋百舸才让我跟着你呢。”
光头瞥她一眼,不再说话。
蒋哥那能是怕他冲动吗?分明是怕这个小祖宗不好玩,让她跟着自己打流来了。
行人道上绿荫掩映,焦躁不安的蝉声像极了纪夏耳鸣时候的噪音,勾连起了让她有些心烦的往事。
打从记事起,纪夏就跟着蒋百舸,到现在快有十几年了。
她在立夏那天出生,生下来被母亲丢弃,扔在了外婆家。外婆拉扯了几年就撒手人寰了,纪夏又被送去了亲戚家寄养,在小混混堆里长大,认识了蒋百舸。
蒋百舸很能混,从街头巷尾到洵阳这么大一块地方,他慢慢做成了让人害怕的地头蛇。
人说逆水疾驰,百舸争流。
他不负此名
两人走到路边的停车位,光头正收伞,纪夏突然发问:“四哥,蒋百舸最近是不是挺忙的?”
光头抠了抠后脑勺:“可能有什么要紧事吧。”他也不太清楚。
纪夏想起来,确实有阵子没见过人影了。
“今晚他在哪儿吃饭呢?”
“听说蒋哥今晚有个酒局。”光头又挠挠脑袋,“应该会去云在水吧
云在水。
这里是蒋百舸近年开的消费场所。
华灯初上,雁北路口繁闹起来,车来车往,熙熙攘攘,拐个弯儿就见着了亮堂堂的豪华大厅。夜幕降临时分,那些西装革履的上流也结伴来这里应酬,灯红酒绿的声色场,多的是寻欢作乐的。
内部的休息室里,穿着西装的男人微微颔首:“蒋哥,都安排妥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正闭目养神。
快燃尽的烟蒂被夹在修长的指尖之中,轻点,一寸烟灰飘然抖在地板上。蒋百舸轻敛着眼睑,面上的神情已是漫不经心。
他问:“什么时候到?”
“在路上了。”
蒋百舸没再说什么,起身:“进场吧。”
今儿这局,他攒了快一个月了。
赶着那尊大神来洵阳的趟儿,他得想法子让上头把那些卡着他的麻烦事给了了。混社会的,跑江湖的,自问谁手上能真的干干净净?这些年除了不沾毒,蒋百舸也没少做亏心事。
洵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官商之间是一衣带水,该打通的关系,他也都送了个遍。
最近上面的领导班子正换血,新来的抓了把柄正在查,照理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却缠了他近一个月。
本来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却一点一点磨光了蒋百舸的耐性。
今天这顿饭,高低要成事。
纵横洵阳多年,蒋百舸也深谙其中门道,那些浸淫声色场的,大到高官小到富豪,投其所好无非就是杯子银子女子。酒桌上推杯换盏,软玉在怀,事后塞点东西,自然一切好说。
不能说严阵以待,却也是悉心准备。
蒋百舸带着一众人离开了会议室,穿过长廊,往私人定制的包间里走。他神色如常,眉眼里含着半分散漫的笑意
算算时间,纪夏也有半个多月没来云在水了。
她往过道上走着,眼睛盯着手机,正想给蒋百舸发条微信,没注意到拐角走来什么人,骤然间,两人撞在了一起。
哗啦。
那人手里正端着托盘,一不小心,杯杯盏盏的茶具都全洒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他赶紧道歉。
纪夏的衣角和裤腿上被倒了茶水,有点烫,一时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摆弄着衣角扇风,嘴里下意识地回答:“没事。”
她今天穿的是深色,茶渍不是很显眼。
那人不慌不忙,拿出纸巾递给纪夏:“您没伤到哪儿吧?”
纪夏接过擦了擦,摇头。
见他穿着暗蓝色西装,不像个服务生,瞅着也不是很眼熟,她问:“这是端给谁的?”
“我们先生。”
那人没有多话,低下身子去收拾。
纪夏也蹲下来帮忙,她猜到,这人或许和蒋百舸今天要招待的客人有关。
云在水私人订制的包间都会预留给贵客,有专门的楼层和区域,一般的进不去。
纪夏看这一地狼藉,想着不能给蒋百舸添乱,手上飞速帮他摆好,说道:“我去茶水间帮你重新倒吧。”
那人摇头:“我们先生只喝蒙顶甘露。”
这么讲究?纪夏想了想:“要不,你问他想不想试试别的味道?”
然而,那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人替他回答了——
“不需要。”说话的人语气冷冽。
这低沉而简洁利落的嗓音,瞬间穿透所有琐碎杂音,落入了纪夏的耳朵里。阵阵激荡,如同闷雷大鼓,震耳欲聋。
纪夏的脊背僵硬,她开始有些耳鸣了。
两秒后,她回过神来。
像是为了急切地印证答案,她转身抬眼看过去,正正好好在下一秒看到了他。
直贯东西的走廊,少有人经过。壁灯映照着昏黄的光,落在素雅花纹的地毯上,窗外的风吹进来,裹挟着夏日夜晚独有的温燥水汽。
她蹲着,他站着。
深黑色的衬衫摆动着微微的弧度,他修长的指尖正捻着袖口,手腕处解开了扣子,随意地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臂,青筋突起。
纪夏向上看过去。
时隔这么久,他的脸比以前更瘦削了一些,但尽管这样也是轮廓分明,好看极了。
他那双疏离淡漠的眼,始终都是傲然轻敛的。他有轻微的近视,看人的习惯就是这样,锋利的眉目微微眯起,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不需要。
这三个字。
那是他曾经常对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