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记忆复苏,漪渐渐理解了“雨霖铃”所歌所述。
讲述的是最初的摘星者与“她”之间的故事。
漪先于心中大致勾勒出了故事情节,她无从了解数十亿年前,初始摘星者与“她”的真实形貌与存在,只得用脑海中既有的意向填充替代,再根据歌语的神韵描摹猜想彼时的情景
那是在一望无际的雪海岸边。
蓝眸的少女,正坐在晶莹剔透的冰岸上,呆呆注视着眼前纯白的雪海,纤长的小腿从繁复的白蓝色裙装下沿伸出,赤足一下下挑弄着“海面”,激起片片涟漪,惹得雪花四散飘零。
这些雪花随风扬起,飘落到少女身侧的冰岸雪滩上,旋即化为千奇百怪的生灵。少女心思涣散时,它们就长得潦草些,心神凝系时,它们就生得精致些。
在她身后,还有一名金眸少女,正卧在冰面上,与蓝眸少女柔和婉约的水蓝色长发迥异,她留有一头耀眼夺目的流金长发,一双玉足向后高高交叉翘起,一只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则百无聊赖地堆着雪,有时堆成正方体,有时捏成球形,有时干脆就顺出一道雪线……不过,不管她弄成什么样,待浮风将这些品相堪忧的“作品”送上天际后,它们就都会变换成一艘艘遮天蔽日的浮空巨舰。
长相或规整或奇葩的生灵们,依次向两位少女道别,一个个满怀憧憬地登上这些巨舰,随即化作簇蔟流星,消失在星间
玩够了,累了,金眸少女就会偷偷地,从身后合腰抱住蓝眸少女,有时亲耳朵,有时蹭脸颊,有时干脆将下巴放在对方头顶,客串一下帽子,为对方遮风挡雪……不过呢,无论怎样做,接下来都免不了一次热烈亲昵的融合……
这种融合,并非人类那种单纯肉体上的交合,漪能感觉到,似乎还有精神与心灵层面的交汇,漪尚不能完全理解,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每当这时候,金眸少女显然会变得强势许多——无论如何,怎样,她都必须要在上面,每当身下的伴侣意图获取些许“主动”,有所“冒犯”时,她的目光就会变得锐利且富有侵略性,还会显露出尖牙,威吓对方,有时甚至会真的撕咬对方颈肩,甚至咬出点点淡蓝新血。
不过这样做,似乎并不会影响双方的亲昵关系,许多时候,反而会使融合更加纵情激越。如此,漪暂且将这种行为,当作人类所谓的“情趣”看待。
日常与玩乐之余,偶尔,也会有无数“星辰”凭空出现,遮蔽住天顶原本安宁寂静的星海,不过,此时只消金眸少女伸出手指,迷迷糊糊地在雪地里划上几笔,这些未名的“星辰”须臾间就尽皆湮灭陨落了
星移日转间,这样的时光,不知持续了多久。
久到漪以为她们大概会永远这样子,最后携手迎接终末时,总算有了变化。而变化,是从不起眼的小事开始的。
那是一块黑色石板,漪细细观瞧,明明上面什么都没有,不过双方因它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执。
金眸少女一边看石板,一边聚精会神地望向头顶星海深处的某一点,一边热切地向蓝眸少女叙说着什么。金眸少女先指向对方,再指指脚下,然后指着自己,最后指向天上。
蓝眸少女低头,先是沉默,被耐心耗尽的伴侣推了一把后,她才踉跄着,如梦初醒地用力摇头。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虽然在不久后,经由一次融合“重归于好”。但自那一天起,一切就悄悄偏离了轨道
金眸少女愈加惫懒,且心不在焉,她呆在伴侣身边,协助对方堆雪船的时候愈来愈少。以往形影不离的双方,逐渐只留下蓝眸少女形单影只。而每当后者独自一人时,便会频频发呆,或者时不时地蓦然回首——漪想,应是在希冀再度被从身后抱住的温暖吧。
不过,每过去一千个循环,也就是她们的“一年”后,在这一天,当日月星辉都回到最初的起点时,遵守某个无言的约定,她们重又相逢。
沉寂在歌声营造的虚假印象中,漪只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无需多少言情表露,漪很快察觉到,这一天,成了蓝眸少女每一年中最大的期待——每每时间还相去甚远,她就开始心心念念;而待到这一日刚刚过去,她便又开始祈盼起明年今日——惟愿往后年年岁岁,仍然如旧。
直到有一天,“她”,没有如约而至。
取而代之的,有一颗金色的星辰,自远方升上高天,须臾间便没入星海深处,直至复不可见
此后,蓝眸少女,依然徘徊于雪海前,冰滩上。
但是,她不再创造那些富有灵气与好奇心的生灵,而是塑造出无数性情严谨的造物,它们没了天真烂漫的心,是只为执行命令而生的“机器”。而给它们下达的命令只有一个——那便是追随那金眸少女,协助完成“她”的心愿。
接下来,蓝眸少女又命令这个世界没有生命存在的星系统,无论死去的,尚存的,即将诞生的,尽皆转化为帏天的天船——恒星与气态行星作为能源,固态星体则转变为船体。很快,无可计数,恒河砂数的天船启航,搭载着它们,浩浩荡荡地消失在了“她”离去的方向。
漫天繁星似晨间海潮,骤然褪去,不多时,整个宇宙为之一空,只留下了蓝眸少女,她所在的星球,太阳与月亮,以及寥寥可数的星系统。除此之外,星穹之下,再无一颗多余的星子;虚空之外,也再无一丝光明闲逸来访。
于她而言,剩下的,便只有等待了
少女抱着双膝,席地而坐,仰望星天。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
和彼时一样,她还待在这儿,等待着某一天;和彼时不一样,她身边没了“她”,她失去了那双愿与她长久对视的金色眼睛。
雪海融化变作汪洋,汪洋凝冻又结为冰层。
无底裂谷淤成坦途,巍峨山脉被风侵雨蚀。
直到太阳熄灭,月亮也消失不见,她才恍然。
原来,自那之后,又过去了很久。
久到,陪伴过两“人”的,无论是研究过她们,认为并不能吃的小动物们及其后代;还是潜于冰海深渊,令她们心惊胆颤过的巨怪;甚至曾执掌寰宇,予以升格恩典的“实验者”……都不在了。
这颗曾孕育过众多奇特生灵的星球,“实验者”心怡的“实验室”,如今,连最微小的生命也不复存在。
只剩下她,对了,还有她身边新生的两朵交相依偎的花。那是即使在无尽黑暗中,也绽放出微弱但坚定的星色蓝芒之花——两朵共生,而每一朵上,又生着一对新月形的花瓣
她知晓,这两朵花,是她的一部分化成的。
也好,如果一丝光亮也无,有“人”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再加上,而今死气沉沉的光景,也一点都不符合她的喜好,并不可心。
蓝眸少女心有所感,开始分离抛洒出更多的自己,她每次一扬手,都会有一双星蓝花华自黑暗中热烈绽放。而每一次,她的身形也会虚幻上一分。
许久之后,死去的行星再度焕发生机,开满了相依相偎的星蓝花华,为这个徒留无尽黑暗与虚空,死去已久的宇宙,重又点亮了星星点点的生命之火。
蓝眸少女于花海中茕茕孑立,她独自一人嬉戏玩耍,御风徜徉间追逐花香,抑或与随风起伏的花浪赛跑。她抬头凝望早已熄灭的星空,在上面绘下心思与心愿;她俯瞰亘古至今的冰川岩层,在上面雕刻知识与歌语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蓝眸少女终于等到了约定之刻的前一瞬,星蓝花带回了明亮与温暖,冰盖复又融化为汪洋,无数对星色之花,在波流中相依相偎,随波逐流。在它们之中,格格不入的,是只余一道虚影,双手捧着最后一朵花的蓝眸少女。这最后的一朵,是诞生自她体内,唯一不曾圆满的奇子,是她心底余留的最后回忆、期盼与执念。但,每时每刻,依随她的等待,这朵茕茕孑立的花华都会萎谢一分。
还要再等下去么?哪怕只余一瞬?再等下去,如果“她”践约而至,那她将收拢所有的花,重获新生——虽然,那些本源于她,如今成双成对的花们似乎过得很好,看来无需归一;而万一下一瞬,“她”未如约而至的话,怀中这朵花,她最后的牵念也将死去。
可假若,不再等待,宁愿将时间凝固在这一刻的话……其它的花可以继续她们的旅途,而怀里最后的、最孤独的这一朵,因着永远不会降临的审判,永远不得而知的结果,作为不熄的希望之光,也将永存
在最后一瞬前,初始的摘星者,已经思量清楚。她双手轻轻捧起这朵行将萎谢的花儿,顺着海中波流,将其温柔地推送出去。
花离开她指尖的一刹那,她便消弭于无形了。
初始者的心念终结于此,尾音盘桓的歌语也渐不可闻。无人知晓,下一瞬,“她”是否如约而至。然漪并不关心,此时此刻,她的视线神思,全都凝系在了那朵顺着波流,正向着她漂来,行将凋零的星蓝花上。
白蓝相称的花叶拂敛飘扬,变作华丽的裙裳;纯白纤长的花枝伸展开,化作少女的柔荑纤足;最后,那两片明蓝色的花瓣,化作了漪最熟悉的双眸。
珍惜之物失而复得,漪想流泪,想拥抱入怀,还想热烈地亲昵——如果她真的存在的话。可惜,她并不存在,即使在这为歌音所牵引的幻想世界中,她依旧只是一小点只能随波逐流的光。
幸好,她也看见了她
伊人依然神圣高洁犹如梦花月影,然而,此时的她,圣洁之余更添了些许柔弱和憔悴,她正蜷着身子,怀里紧紧抱着什么,微微睁眼,望向自己,可那双昳丽蓝眸中流转不息的神光,如今竟也黯淡了许多……
受伤了?方才“外面”发生了什么?漪忧心着,此外,注意到对方幽幽的目光,她还有些在意自己的心思是否已被看穿——毕竟,现在反过来了,被读心的是她自己。
漪本来的计划是,诱导少女将自己放逐到太空中作为最后的告别——因为自己凭依对方意识而生,心念不息,便不死不灭,也只有这样,才能令少女意识到真的失去了自己。如此,少女分裂的意识才能归一,获得完整的身心,成为零级感染体——就再也不会被伤害,再也不会被欺负,再也不会被欺骗了……
这一切,漪曾想亲手做到,然而,在她意识到仅仅临时获取身体控制权都殊为困难时,就不得不放下了。于是,转而将维护少女的希望,寄托于它物
在她的设想中,完整归一后,少女应当立即回到蓝星,以免被永远困死在太空中。至于怎样回去,回去后,该怎样行事,该如何处理与先驱探索局,蓝星联合和感染体们的关系,漪也替少女规划好了,全记在床垫下的笔记本中。甚至,连合宜对方性格的伴侣类型,漪都有专开一节详细描述——上一次,她所托非人,这次绝不会再错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原认为缥缈的梦中虚境竟然确有其事。不仅如此,少女还真的记下了梦中那些繁复晦涩,几乎无法理解的歌语和仪式——就在两人不久前共同演绎的那个梦里。最离谱的是,这些梦中意象,还潜藏着巨大的力量。
自己的真心与计算大概率被看破。事到如今,漪也只得先努力取得原谅,再徐徐图之。
毕竟……自己就是她,正是这样的关系——“无论你怎样骗我,我都愿意原谅你;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真的伤害你;爱自己,包容自己,无条件偏向自己,哪怕做了最坏的事,最后也会接纳自己。”
所以,肯定会原谅自己的吧,再一次
漪尙思忖着,被原谅后,该怎样将对方引导回自己的规划里。不料,“身体”忽然体味到了一缕熟悉的温馨,旋即又感念到这点温暖,冰消雪释般散去。
那应是最重要的东西,融化了,消失了,不见了。
“漪,我做到了
“礼物……是存在……还有自由
只留下少女的絮语,若即若离,萦绕在耳际,渐轻渐淡渐渐隐去。
漪根本来不及怨艾或者感伤,立即于墨沉沉的寂静虚无中,一寸寸地寻找,可是,不知过了多久,依然遍寻不见。
又是那种感觉——心陷落成无底的空洞,漪怔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感稍觉清瘦;抬手,又见左手三指被齐根截断。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着“自己”,当然找不到了——可是,既然自己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那她呢?她去哪了
漪张开左手,发现手心里还握着一枚银线戒托蓝宝石戒指。
戒托是熟悉的——是两人尚相依为命时,对方以银线为材料,披星戴月手工制造的,满含心意。记得曾试探过她,预备要送给谁,得到的却是一个大大的白眼,自那之后,这个戒托就再没见过了,原来……
戒托之上,还承载着两枚依偎在一起,宛如当空新月的蓝色宝石,它们蕴藏着比邻星的能量,拥有它的人,能够拒绝任何强求、威逼与胁迫。
所以,这些就是予自己的礼物?所谓的存在与自由?自顾自地将身体让给自己,甚至将本源的星之华也奉给自己——也不问自己喜不喜欢,答不答应?果然是同一人,都这般自以为是,都喜欢“为你好”,只是这一次,自己又一次被悦己的情愫所蒙蔽,又慢了一步罢了。
是的,又一次。
不对,明明是每一次
夜雪将歇,月上中天。险而又险地跳上岸,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狼狈拍打着裙摆上的竹叶,与舟中的自己言说,“将要远行,归期未定,勿须挂怀”的她……
长身玉立于白罗兰花海中,头顶无上神光,执失落圣剑与未名之枪,直面行将绽放的星之华,挥手向自己告别的她……
倚坐在熊熊燃烧的废墟里,迷彩服被烈焰引燃,双手反握着一把白色自动步枪,枪口紧紧抵住下颌,在扣动扳机前,开口对自己说再见的她
从来柔弱、感性、又粘人的她,却每一次都先于自己告别,究竟……凭什么?
漪仰首,苍白的玉颜上,那双湛蓝眸子定定地望着前方,渐渐地,在眼角处,透明液体蓄满,顺着脸颊留下一行淡淡的泪痕。
泪水汇集到她的下巴处,一滴泪珠落下,湿润冰凉。
对比之下,她的表情却沉默而平静,就像这个哭的人并不是她。
当然,漪知晓答案,她的半身,从来很胆小,从来害怕失去,所以总想着先一步告别,似乎只有这样,最终就不会被厌弃一样……这样的性格,并非怡于相处之人,偶尔夜深人静时,漪也不禁疑惑——为什么非得是她,命定与这样麻烦的人纠缠不休。
只是,转念一想,这样的她,确实也只有自己才愿意相与了。那么,如果自己也不要她了呢?她又会如何?仔细想想,倒也不会如何,反是正中下怀——连自己也放弃自己,应当正合她这个自暴自弃的失败与怯懦者的心意吧,毕竟,她从来只想要解脱,从来都怨艾,为何偏偏要由她来负担使命。所以,自己才不允许,不想教她称心如意啊
漪垂眸,再看向掌心的戒指,心想果然还是如出一辙的行事——小心翼翼地窥视,偷偷地觊觎,鼓起勇气轻轻碰触一下,然后畏怯地逃开,连头也不回。这戒指……大约那人确实怀着某些小心思,但又怕自己介怀,所以将处置权留给自己。凭心而论,这个廉价,连形状都不大对称的银戒托并不符合漪的审美,然而她亦深知:维系副意识——需要主意识的心心念念,爱也好,恨也罢,唯独不能忘却或放下,否则副意识会消失,即使再次被塑造出来,也不会是曾经的她,不过是依心念描摹,一个自己认为的她罢了。
心念一动,漪当即令三根断指恢复如初,接着,果断将这枚自己赠与自己的戒指,自己摘给自己的星辰,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这合该是自己的,总不可能是让自己带给那个人渣的吧
指腹轻轻摩挲戒托,漪心下稍安,想:虽然现在找不到她,也没关系,毕竟两人间,永远维系着一层微妙的联系,因为,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她。
漪明晓,只要自己觉得她存在,只要自己一直想着她,她便不得不存在,即便,可能相隔很远,甚至很久……只有铭记于心,才可能重又相逢。
至于重逢后要如何,漪认为并不重要,她只是一颗破裂的心,只是本能地想修补自己,本能地想靠近自己,不想再孤单,只是想……影不离形,伴星偕行,并肩涉过山与水,如是而已……
“去找她。”曾名为雨霖铃的少女,现在名为漪的女子,自戒托上摘下一瓣星之华,自言自语。而后,她随意选了一个顺眼的方向,将星之华掷出,且目送这一半的星光于飘飘摇摇间,渐行渐远,最终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