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以前开始,喻岚就讨厌下雨。这种黏腻而湿淋淋的天气令她联想起泥土的腥气、仿佛永远不会复明的天、以及无声的哀切的死亡。
但巧合的是,尽管这是一个干燥到让人厌烦的夏日,喻瑾遗体告别的那天仍旧细密地落了雨。
天地变成一汪水泽,大大小小的圈交叠着又彼此打破着。
她往窗外看了看,蜿蜒的溪在玻璃上淌落着,喻岚无从判断外面的画面。
室内萦绕着一种极压抑的气氛,白色随处可见:花圈、布帛、胳膊上系着的缎带。她有点轻微的脸盲,分不清这些面露哀切的人有多少是见过的,只好把目光放在那张黑白的遗照上。
男人的面容带点冷意,即便定格在相片中仍然保持这种气质,目光有如实质,让喻岚略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并不亲密的、是她生身父亲的男人终于死了,死在他正值壮年的时候。
这个认知让她有点迷茫,即便喻岚曾经很多次饱含着恐惧和憎恨希望他去死,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仍旧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母亲去世的时候喻瑾尚且能强硬地安排一切,而现在喻岚意识到:她在世界上已经完全没了任何的依靠,她不清楚公司的运转、遗产的分配,甚至不知道如何操持一场告别会。
喻岚垂下头,无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室内冷气开得很足,她薄薄的衣物外又添了一层小毯,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一点儿,露出一段白净的脖颈。
少女的身段已经发育得很高挑而玲珑有致,脸蛋带一种尚且稚嫩的漂亮,安静地站在一边,很迅速地抓住了好几道目光。
像这样的女孩,完全失去家庭的庇佑以后,很快就会被吞吃入腹。
正因如此,他们毫无顾忌般开始低声谈论她,伴随一种窥伺的眼神。
喻岚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喻家那个不服管教的、克死母亲的、和父亲大闹一场以后近乎要断绝关系的小疯子,但她已经完全学会如何应对这种声音,只需要闭上耳朵,当作不知道。
听不见就不会在意,这是喻瑾在教育中反向教给她的第一课。
在低语中、雨声中,喻岚仿佛已经被隔绝在一切喧闹之外,仅仅是长久地一声不吭地发着呆,任由混乱的思绪从她脑海中呼啸而过。
母亲病中苍白的脸、喻瑾怒容满面的说教、已经模糊的背着光站着的少年……到最后是张助理焦急的表情。
喻岚怔愣地反应过来,很疑惑地发出一声:“嗯?”
“小小姐,”张助的面容很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憔悴,在短短几天内负责了太多的事情,整个人如同被榨干了,“我带您去那边休息一下……流程还有点长,别被累着。”
她心里涌现出一种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想笑,比起她这个没心没肺的、父亲死了都甚至没有流泪的花瓶来说,顶头老板突然死了还得连轴转的张助显然更需要休息。喻岚歪着头,这个距离能让她清楚地看见张助眼下的青黑。
但是她还是垂下眼,顺从了这个建议,她讨厌这种模糊不清的、让人感到被什么蒙着的地方。她跟在张助身后,不言语的样子让人产生一种易碎的错觉,仿佛某种遍布裂痕的瓷器。
一路上,那种细密的低语都没有停下过。喻岚途经他们的时候听见那些谈话的内容:牵桥搭线的生意、通过谁又卖谁的人情——
原来是这样,就算这里是曾经合作伙伴的告别会,商人仍然有能力将它变成谈判桌。
而这里这样嘈杂,有几个人在真心悼念喻瑾呢?喻岚猜测着,一个、两个?这算是他冷情的报应吗?
喻岚这样想着,指尖不自觉地陷在掌心。在她把自己的皮掐破以前,张助恰好地开口:“小小姐就先在这儿,等会需要您出面了,我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阵漾开的议论让张助脸色变了变,这群衣冠禽兽虽然没什么良心,却对虚礼抱有极大的热情,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应该不会抛却社交礼节和他们嘴里的下人一样惊呼——
厚重的大门被拉开,黑伞被撤走以后露出男人很冷淡的表情。
他的一双眼睛黑而沉,眉眼近乎都是带有攻击性的,但这种气质被身上规整的西装中和掉了。
喻岚认识那张脸,起码上面许多细节都是像喻瑾的。但她又不大敢确认了,目光从他抹上去的头发游移到有力而瘦长的手指,而在这种漫长的审视中,对方已经来到她面前,用一种并不亲近的语气陈述:“喻岚,我是你哥哥。”
这个词语上一次被频繁提及甚至已经早于她开始记忆混乱,实在已经太久了。
哥哥,哥哥,喻岚把这个词语反复地念了几遍,仿佛要将它在唇齿间含化再拼凑。他没有步步紧逼,而是等待她回应。
喻岚仰起脸,不确定地喊:“周逢川?”
周逢川挑了挑眉,带着一点兴味,有点儿惊讶于喻岚还记得这个名字。
“记性很不错。”
他伸手帮她把薄毯向上拉了一点,微凉的手指擦过她温热的皮肤,喻岚小小地瑟缩了一下。
周逢川说:“我这次来是带你离开这里,之后你会由我来照顾。如果这里还有什么你要带走的东西,这两天有时间可以整理——你愿意跟我生活吗?”
男人清瘦而不缺乏力量感的脊背挡在她面前,完全屏蔽了他们以外的人,同样阻隔了那些窥探的目光。
喻岚怀疑他的目的动机、质疑周逢川突如其来的好心,但她更害怕在原地孤独地无助地滞留,终于还是点了头。
至少他们是血亲,被他拆骨入腹总比旁人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