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戈走进教室的时候,注意到那个叫Anne的中国女孩没来上课。
他没有特意关注她,只是她经常坐的位子正好在讲台正前方。想来有点好笑,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一个用功刻苦的女孩,就像他的女友甄家安那样。结果好多次,他发现她只是在位子上不停地玩手机、瞌睡、涂鸦。
于是很自然地,苏戈判断她又是一个来国外混学历的富二代小孩。他对这样的人倒没什么偏见,毕竟他本来就和这里多数留学生是两个世界的人。
教授已经开始讲两周后考试的注意事项,他记录下来传到了他手上,他和那个女孩的名字凑巧挨在一块儿上周的签名扭扭歪歪,一股小学生味,有几个空格都打了叉。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把表格传给后边的同学。
昨晚苏戈在便利店值班,早上赶着公交来上课,只在临上课前喝了几口水倒有卖三明治的柜台,但不合算。所以他打算忍下肚里的饥饿,虽然那种绞痛确实折磨。
教授讲授的内容对苏戈来说没有太大难度,想到明年夏季他就要转到更好的学校和更适合的项目上去,这样离自己规划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他的心情就好上了很多。
在异国他乡的日子总是漫长,尤其对贫苦的学生来说,钱是不小的压力。
好在,没有什么会比过去的生活更难以忍受。苏戈出生在北方,这座以矿产闻名的工业城市,曾经在每年很长一段时间里天都是灰色的,雾与霾就像蟑螂一样常见。在骑自行车去学校的路上,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在空气中分辨出秸秆焚烧、硫烟扬尘以及煤烟的味道,它们强烈地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也是在这条路上,他送殡送走了爷爷、二伯、叔公,最后是父亲。父亲剧烈咳嗽发出的咕噜声是他高三做理科综合卷的背景音,每当这时,他就要放下笔,走到父亲的房间,扶起他的肩靠在自己身上,方便他能将带血的痰咳出,稍稍顺畅地呼吸。他用湿毛巾擦拭父亲的嘴角,用吸管给他喂一点水,清理干净痰盂。然后再回到书桌前,续上题目的思路接着写。
那样瘦弱干瘪的父亲,好像都没有一支笔来得重。
父亲的喘息,母亲的哭泣,单调的植物,蒙尘的窗沿,他在每次出门前想象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种生活,然后强迫自己加倍努力。
窗边的树杈上落了一只喜鹊,扑闪翅膀,发出的低吟惊醒了苏戈,抬头看投屏,原来课已经讲到了这里
临下课时,教授布置了新的lab任务,要几个人组小组一起。登录教务系统,选择感兴趣的课题,满五个人就为一组。
苏戈听完,跨上书包就出了教室。他的日程排得很紧,所以做什么都需要抓紧时间。
刚进家门,骆明宇正在在厨房煮咖啡。
“你才回来?又通宵了!”
“嗯,饿死了。”他打开冰箱,里面是在廉价超市买的吐司,他在面包一侧抹上榛果巧克力酱,然后往嘴里塞。
“面包片不烤下?”骆明宇递上一杯加奶的咖啡。
“等不及,你这个我出门前喝。现在离四点还有几小时?”
“一个半小时吧。”
“行。我睡会儿。记得叫醒我。”
骆明宇跟上他:“你小子为了挣钱不要命了。小心猝死。”
苏戈已经倒在床上,用枕头埋住了脸,听到这话不忘朝他比了个中指。
“你妈的。睡吧睡吧。”骆明宇嘴上骂骂咧咧,手却替他关上了门
晚上十点半,苏戈从打工的餐厅回到家,打开冰箱,里面有盒鸡肉饭。骆明宇给他留的。他们约好了,谁要是有空做饭就给对方也做一份。他把饭放进微波炉加热。
等待的几分钟,手机响了起来,是视频讯息。苏戈揉了揉脸,重新抖擞精神,点下接通的按钮。
甄家安出现在画面中,那是张清秀的脸,眉毛很淡,一双素眼,倒与那种白净的脸有相得益彰的柔和,苏戈看到她头顶上的护士帽还没摘下来。
“家安,”他叫她的名字,压抑住内心的情绪,“你刚值完夜班?累不累?”
她一只手敲敲后背:“老样子。你呢?最近是不是很忙。”
“马马虎虎,我和你说……”苏戈把他今天在后厨遇到的好玩的事情分享给她,不忘向她展示照片。家安没有他情绪激动,只是淡淡笑着。
他们都不愿意向对方倾诉自己的辛苦。苏戈知道,家安并不比他更轻松,她的父亲得尿毒症多年,甚至于为了照顾家里,家安初中毕业直接读了卫校。没有人比苏戈更明白照顾病人的辛劳,那是无法与外人道的,光是一周三次的透析就足够让人身心俱疲的了。
“你的镜头别晃来晃去的,让我看看你。”家安仔细从镜头里观察苏戈的脸,“你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
“哪有?是光线的原因。”他边说边走进卧室。
“你骗不过我的。”她低头伸手摘下卡住护士帽的黑色卡子,在家安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印刷风景画,暖蓝色的海边伫立着花园,五彩斑斓,遥远而飘渺。她的房间没有窗户,所以光线昏暗,灯光反射在这幅画上倒显出温柔的光,“我在这里也帮不了你什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别
家安打断他:“是我拖你后腿了。”
“苏,能再给我打点钱吗?”家安抬起头,几缕黑发粘在她脸颊,额头有帽子的压痕,她的脸色却之前一样平静。苏戈想起他坐在她后座的那几年。她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布料贴合着她肩胛骨的起伏,一直到她纤长的脖子,拥有漂亮弧度的马尾辫垂下来,发梢高高低低在他作业纸上扫过。
“好,我马上给你打。”
“不急。你先休息吧。”她抹过自己脸,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对不起。”
苏戈有丝愠怒:“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不是说好了,我的钱就是你的。”
家安沉默,不置可否。总是这样,苏戈其实清楚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他承诺给她的未来,家安从未真正相信过。
之后是更长久的沉默。家安站起身开始洗脸,梳头发,洗衣服。也好,他们以前也是这样。虽然视频着,但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只是此时的心境早不同往日。这都不能怪家安,她有自己的难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戈从耳机里听到她轻微均匀的呼吸声,她躺在床上小憩睡着了。他也侧卧躺下,闭上眼睛。
他听到了从那头传来洗衣机在运转。书里说洗衣机运转的节奏就像心脏的搏动,水流的冲击是尚未降生者所听到的声音。那家安,你现在梦见了什么?梦里有你想要的平静吗?你愿意分享给我吗?
这样就很好,苏戈想,家安,让我这样陪着你就好。